第五章 形變

公元959年,李煜遷入太子宮,開崇文館招納賢士,成為南唐皇位的事實上的繼承人。正式的冊立只是時間問題。

南唐的未來壓在李煜的肩上。他曾向父皇建議,讓通武略的弟弟從善擔此重任,父皇不予考慮。立太弟尚有例可循,立幼子就說不過去了。

李煜抖擻精神學著做太子,讀《貞觀政要》,看《孫子兵法》,關注江北柴榮的動向,研究國內的農桑、貿易、賦稅、刑律、戶籍,揣摩朝廷複雜的人事關係。東宮有一批智者和飽學之士,他們組成了李煜的政治討論班,幾乎每天開會,有時熱議到深夜。李煜定下一條規矩:談完政治軍事,再談詩詞文賦。宮中這批人,個個是文墨好手,絲竹行家。老臣徐鉉常來開講座,講形勢,他的作派是:口若懸河一個時辰,不多講半刻,然後享口福,美酒佳肴,流連歌舞。酒醉色醉七八分之後,鋪開紙筆,作醉書,畫醉圖,跳醉舞。李煜頗疑惑,問他箇中奧妙,徐鉉說:這叫快樂學習法,專門針對殿下設計的。李煜卻被他弄得心痒痒,東宮邀請的嘉賓名單中本來還有韓熙載,讓這位有心進取的皇儲給劃掉了。這韓熙載自視為漢初張子房一般的人物,卻又是個色大王,姬妾如雲,白頭髮紅臉膛,大步走路,笑聲朗朗。他到東宮若是亂攪和刮「色風」,豈不是壞了規矩?李煜每於政事有不明之處,只上門去請教,不敢把韓老爺子延入東宮。

李煜努力完成自己的轉向。他是孝順爹娘的乖孩子,重任在身,豈能怠慢?可是他確實轉得辛苦:向東活了二十幾年,卻忽然要面朝南。向祖父李昪看齊,學祖父開拓疆土的威猛勁兒,然而李煜記憶中的祖父是那位嘆息沙場的老人……祖父,父親,都不是心狠手辣之輩,老謀深算之流。祖孫三代人,從祖父輔佐楊吳、坐鎮金陵算起,榮華富貴五十年了,血液流到李煜的身上,大大凸顯了皇家的仁慈一脈。唉,問題就出在這兒。他骨子裡是仁慈的,仁慈又與民主精神是近鄰,培育皇權意識卻需要獨斷,需要翻手雲覆手雨的帝王術。再者,研究軍事,首先要調動本性中受到嚴格防範的殺性,而李煜從小到大,緊緊伴隨著母性與佛性,何曾有過半點殺性呢?他倒是厭惡戰爭,痛恨仇殺,鄙視陰謀詭計。仁慈、藝術、愛情,三種核心元素組建了李煜的全世界,這個佛陀般的極樂之境,卻忽然要塞進陰暗的東西。

李煜的轉向,真是勉為其難了。

不轉不知道,一轉嚇一跳。

李煜的「形變」,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痛苦。

他讀史書揣摩秦漢唐帝王術,卻每每翻幾頁便合上書,呆若木雞,悶坐良久。這門「厚黑學」(厚臉皮加黑心腸),字裡行間藏著沉積千年的宮廷陰暗。

陽光男人的目光,最能揭示陰暗……

幕僚們的面孔也在變化,他們胡鬧歸胡鬧,說起文治武功卻是有板有眼。李平、潘佑是東宮裡的「鷹派」,欲與北方強敵爭高下,遭到徐鉉等人的激烈反對。雙方爭論不休,唇槍舌劍,有時各搬「救兵」,比如李平請來七王爺從善,徐鉉請來宰執大臣湯悅、馮延巳,就戰與和的大問題徹夜交鋒。

李煜聽得仔細,卻大抵默然。

為了轉向,李煜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不過半年光景,人就瘦了一圈。他硬著頭皮上。古往今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在他的眼中卻如同茫茫苦海。他不入苦海誰入苦海呢?他不當皇帝誰當皇帝呢?初做太子他還糊裡糊塗,由於事發蒼促而來不及理清思路,只感到前途如深淵,腳下如薄冰。及至認真學著做太子、將來做南唐皇帝,深淵才向他顯現了陰森可怕。他時常在夢中大喊大叫,鼓足力氣狂奔,欲騰空而起,卻跌下了萬丈懸崖……

娥皇注視著這一切。

她真是心疼呢,卻又按捺著。她有自己的打算。

秋天又來了,秋風秋雨秋花……李煜有時悶坐黃昏,憑窗無語多時。娥皇也陪他說話,卻說不到點子上。

夫妻有點隔了,不如當年了。

李煜心想:畢竟娥皇只是個嬌美女子,溫柔體貼,能歌善舞。她和鄭王李煜處處合拍,與太子李煜卻顯隔膜。當然這也不怪她。怎麼能要求她留心國事呢?他都這麼艱難,何苦讓娥皇也來嘗這份苦澀?

其實李煜對娥皇隱隱有期待。她不是姐姐嗎?姐姐當能撫慰弟弟內心深處的煩惱。李煜在人前蠻有太子的風度,卻是撐出來的風度。有苦難言,有鬱悶不能傾訴。回寢殿面對娥皇,本欲多說幾句,話一接茬又發現不甚投機。試過好幾次,都這樣。言語這東西,接不上就接不上。為何接不上?因為心思不對路。娥皇自移入東宮後,臉上始終浮著一層微笑,李煜弄不懂的神秘微笑。這是一種太子妃的微笑嗎?是預備著將來做國母的微笑……娥皇兀自調整身份意識,找感覺,對李煜的煩惱視而不見么?如果她一味尋找太子妃的感覺,那麼,李煜最想亮給她看的內心衝突自會「顯現」為盲點。

兩口子面對面,一個鬱悶,一個微笑。

心思不對路,身子似乎也不大「對勁」了:肉體的諧調,離不開靈魂的參與。靈魂乃是肉體慾望的強化劑……

床上纏綿的時間有縮短的趨勢。呢喃狂漸行漸遠。

高度合拍的夫妻也漸近「七年之癢」?

偏是那西風越吹越緊,李煜提壺自斟喝悶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後來的名句:「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此間亦有類似的光景。兩股大力從不同的方向拽他,要撕裂他。學習做皇帝,直如一葉孤舟駛入波濤洶湧的大海。多麼無助啊。誰能幫他一把?

俏娥皇能幫他一把。

娥皇不愧是娥皇,「俏點子」層出不窮:她瞅著時機呢。自從嫁給李煜,她就關注著丈夫身上的點點滴滴。她愛得深,所以她看得細。她是個能愛,能憐,又是一位「能看」。李煜的煩惱她如何不知?丈夫心裡的大疙瘩、未來的大陰影,她若是不知不覺,她還配叫周娥皇么?

她早有準備。弘翼死後,李煜將繼任太子的消息傳入鄭王府,她這位鄭王妃就開始盤算了。鄭王妃變成太子妃,她亦喜亦憂,喜在面上,憂在心頭。先丈夫之憂而憂……何況她兼著姐姐呢。以李煜的性格,他入主東宮後肯定會努力的,努力一陣子,又會碰上煩惱。努力愈甚,則煩惱愈深。李煜的煩惱不能對東宮的臣下講,因為他必須撐著,像個未來的南唐皇帝的樣子。他想對娥皇傾訴時,娥皇卻是有意避著他。李煜說東她道西,有意言語不投機。

不錯,她瞅著時機。

有幾句能解李煜心病的要緊話,火候未到,她是不會說出口的。

什麼話呢?

這一天西風烈,灰雲低垂。李煜在東宮南側的議事堂待了小半天,便打發了一群幕僚,只說頭疼,自回寢殿歇息。灰雲彷彿壓在心頭,西風好像要吹進皮膚。李煜信手翻著案頭上那唐人抄本《貞觀政要》,嘴上念叨著治世明主唐太宗,卻突然想喝酒,想得十分厲害。他兀然站起身,以手扶頭,拋下一句託辭,走掉了。議事堂中的七八張臉愣了好一會兒。

李煜回寢殿,提了酒壺,過園子百餘步,獨上寢殿西側的小樓。娥皇正與慶奴在迴廊的拐角下圍棋,她隔著幾根柱子,遠遠看見了李煜的背影。

西風颳得老樹彎腰……

李煜迎風把酒,轉眼喝空半壺,裹在錦袍中的瘦削的身子晃了幾下。呼呼的風聲令他爽快。他需要這種狂放的節奏。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周娥皇悄無聲息地上樓了。

她的衣裙有熏香,佩環亦有輕微的響動,而李煜渾無知覺。他所看到的聽到的,只有不羈的西風。

萬頃波中得自由……眼下方知,自由是多麼高不可攀。

李煜喃喃自語:自由之難,難於上青天!

娥皇立於他身後緩緩道:卻何妨,向不自由中覓自由。

李煜聞言吃了一驚。扭頭看娥皇,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的嘴角依然含著神秘的笑意,卻是雙目燦然。西風到她跟前變成了春風。

李煜說:如何向不自由中覓自由,請夫人教我。

娥皇從他手中拿過酒壺,笑道:進屋坐下說吧。俗話說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你飲酒比那劉伶阮藉如何?

李煜搖頭說:不如。

娥皇說:他們狂飲了一輩子的酒,心裡還是憋著。你獨自到這兒來喝過幾次酒了,感覺怎麼樣呢?

李煜想了想說:飲酒時痛快,酒醒之後,好像更為鬱悶。

二人說話間已進屋坐下,屋裡有個未布蚊帳的朱漆大床,寬七尺,長丈余,是李煜的祖父當年睡過的。祖父戲稱它「巨榻」,契合他的軍人氣魄。此間娥皇向床榻深施一禮,然後脫鞋上榻,盤腿坐於床頭,李煜也盤腿坐了另一端。夫妻練習過打坐參禪的,盤腿很容易,一二個時辰腰腿不酸。瞧娥皇今日的架式,大約有一番「隔席」長談了。她還親手點燃了幾處爐香。唯美的女人,要讓她的周遭時時刻刻升起美妙……

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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