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邊邂逅

次日李煜潛出宮門,到江邊垂釣,他脫下錦袍,穿上宮外買來的布袍。內侍慶福說,這樣的穿戴能混淆市人眼目。他的坐騎也顯得普通,是慶福騎過的那匹灰馬。不帶一名隨從。

他直奔當年文善禪師帶他去的地方,那兒江面寬闊,江邊因荇藻交錯而水流緩慢,拋出魚線,守著清風,異常的舒服。身後半里地有個村莊,渴了,不妨去討杯茶飲,買口酒喝。

他帶的東西可不少,漁具,蓑笠,酒葫蘆,一支簫,一卷《唐人樂府》。他大致察看過,沒有宮中物什的印記。球狀魚餌是他自己調製的,用了麵粉、香料。

魚餌沉入水下時,太陽升起來了。「日出江花紅勝火……」

李煜望著水草間金黃色的浮標。水中雲在動,浮標一動不動。心也不動。紅太陽照著他白皙細膩的面孔。

浮標動時心亦動。李煜輕輕一拉,手上有點沉,於是欣然發力,魚竿彎曲、彈直,一條巴掌寬的鱸魚被拉出了水面。魚在空中蹦跳,直欲躍回江心,魚鱗反射著陽光。

李煜自語:一尾清蒸鱸魚。

他把魚放進魚簍。半舊的魚簍是慶福從市井買來的。

他釣起來一條一斤多重的鯉魚,魚竿彎曲得很厲害。手感真舒服,魚的劇烈晃動宛如心兒顫動。垂釣者陶醉於這個剎那。這是民間常有的樂趣。宮中池塘垂釣,哪有這豐富的、天寬地闊的感覺?鯉魚是要放生的。還是多釣鱸魚好。讓從善也嘗嘗清蒸鱸魚的味道。

太陽攀上了頭頂,空中幾朵大白雲。停雲。雲之飄矣,雲亦停。白雲易停,黑雲易散。來點兒雨也不錯,「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身在仕途的「煙波釣徒」。

李煜又釣了幾條鱸魚,一條鯰魚。

老禪師是個釣魚的大行家吧?這一彎靜靜的江水,鱸魚多釣徒少。

日色向午,金黃色浮標動靜少了。幾個戴草帽的農夫模樣的精壯漢子在遠處徘徊。李煜想:他們是誰呢?

農夫身後是村莊,炊煙已升起。

江心依然是波翻浪涌,江邊的荇草直立於水中,隨波搖曳,婀娜多姿。酷似宮中那些女孩兒的蜂腰。蜂腰與翹臀……

浮標分明未動,李煜卻「無端」迎來了一點心跳。

綺思來得突兀。

李煜自幼在婦人們的手中傳遞著,熟悉她們的各種體味,她們的笑聲,她們走路的姿勢,以及她們皺眉頭的樣子。長到五六歲以後,還有老宮人於僻室撥弄他雙腿間的那個無名之物。老宮人動作嫻熟表情認真。無名之物卻有變化,老宮人喜形於色,對另一個婦人說:有起色了!

李煜當時想:「起色」是那個有趣的、奇特的、能變化的東西的名字嗎?他脫口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兩個婦人相視而笑,一個說:「起色」二字倒也妥帖,我們做這工課,就是要你起色。不起色還了得?

兩個婦人相視大笑,牙齒舌頭一陣亂顫,止都止不住。這是李煜見過的最奇怪的笑容,數年不得其解。

後來自然是越發的起色了。看婦人、看宮女有感覺,並且,感覺不一樣。春日裡,少年情竇與滿園鮮花一同綻開。夢中有桃花面,有酥臂,有豐臀玉腿……李煜的記憶中向來不缺這些個待起之色,召之即來揮之難去。色,停在心房中。或者說,心中有了色的專房。

色之既起,熠熠生輝。天地為之一變。

「起色」非同小可。起者,啟矣。啟示了多少人世間的美妙?李煜心思細,自然而然地尋思這些。惜乎聖賢書中罕見這類思緒、情狀的命名。詞語難以抵達人性之幽深。

「色」的緊要關口,「空」來照面了。這裡有母后的良苦用心么?

對眾多的皇子來說,女色得來太容易:宮闈中到處是她們火熱的情懷與青春軀體,一點就著。少男少女,稍不留意就滾作一團了。有些皇子十一二歲便開始干這勾當,幾年下來淘虛了身子,染疾,乃至一命嗚呼。大人們屢禁不止,因宮中機會太多。這局面的始作俑者卻是皇帝,他嬪妃一大群,即使白髮蒼蒼也要左抱右擁,怪不得他的子孫們踴躍仿效。

李煜也曾小試鋒芒,母后及時發現了,讓文善禪師帶他到廬山去讀書,與和尚作伴數月。他從廬山回金陵,已染得一身山林氣。視線投向久違的少女們,不知是少女變了呢,還是他自己變了。他欣賞而已,並無折花之念。

這兩三年,他出落得神清氣爽。看鮮花是鮮花,望佛陀是佛陀。他在色與空的連接點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寫字畫畫的時候,指間腕底似乎也有「色」的流動。撫琴更不用說了。觀燈賞月皆情事……

泛色。

色的地盤和空的領域一樣大么?

十八歲的李重光,生命是如此飽滿,不管走到哪兒,隨身攜帶著很多問題。包括命運的極端形態:哥哥弘翼總是想要弄死他。

溫柔富貴鄉的男孩兒,也在烈火中錘鍊著。

午後,李煜坐到一塊石頭上。他灌了幾口酒,將酒葫蘆放在腳邊。他望著波光閃爍的茫茫江面。

野地垂釣妙不可言。心裡天寬地闊的。吃酒抓肉的感覺爽極了。

禪境真好,慧眼一開天地寬,諸般美妙呈現。而對一個佛門的俗家弟子來說,尚有各種世俗的樂趣。美食,美服,美色……

無執通隨心,隨心即自由。

人人都有佛性。弘翼的佛性卻在哪兒呢?還有江北的那些長年躍馬揮戈的征服者嗜血者,他們的佛性又在哪兒?

菩提即煩惱。李煜亦憂鬱。玉是生輝之玉,也是煩惱之玉。

老禪師彷彿在雲中看他,憐愛他。那一年的桃花時節,一老一少扁舟垂釣的情景歷歷在目。

手執魚竿的年輕人站起身來,口佔一首《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煜興起,正凝神尋思第二首,身後十步之遙卻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好詞,好詞,張志和的《漁父》讓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驚回首,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笑盈盈立於陽光下。不遠處的官道上停著她的漂亮馬車,僕人和車夫膀大腰圓,目光沉穩,一望而知是她的侍衛。

而在稍遠處,那幾個戴草帽扛鋤頭的精壯農夫在觀望。

李煜暗忖:如果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純潔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慮。

事實上,二人面對面時都吃了一驚,都被對方的儀容鎮住了,視線倏然相交,一時挪不動。笑容趨於凝固,讓位給剎那間襲來的某種東西。電。

李煜見過多少漂亮女子?可是這一位,竟然令南唐諸宮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雙頰泛紅了,她的長睫毛黑眼睛撲閃著嬌羞。午後的陽光與八月的秋風勾勒她的體形,「天水碧紗」織成的裙子隨風輕飄。

陌生女子掩飾不住的嬌羞,則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盤托出。

四目挪不開。空氣中似乎有響聲。

她垂了眼瞼,瞥向他的簫和書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駒,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舊的魚簍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魚簍走過去,一面顫聲說:你釣的魚真不少啊。鱸魚!

李煜張口卻無聲,咽喉部好像有異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沖著半簍魚搖頭:可憐的魚,可是又好吃。

李煜這才擺脫了「執」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歡,我就賣給你,省得我馱到坊市叫賣。

陌生女子望他時,臉又紅了。也許她暗忖:多麼明亮的笑容,卻如同這秋空,掠過一絲灰色的雲影。

她勉強笑道:你是個賣魚郎么?

李煜說:不像嗎?

她搖頭,笑得比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樂府》,翻了幾頁說:貞元年間的抄本,褚遂良的書風……這本書值得滿船好魚。

李煜說:祖傳的東西我也不懂。我這人沒出息,靠釣魚維持生計。

她莞爾,櫻唇微啟:我只聽說過打漁維持生計。

李煜嘆息:去年還有一條打漁船,有魚網……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他從未說謊的,卻無師自通說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視他,說:你釣魚維持生計,還守著祖傳的寶物。這魚我買了,一千錢夠么?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緻荷包,遲疑了一下說:姑娘施捨,不才銘記。

她細眉往上一挑:你剛才隨口吟出的小詞,不讓晚唐張志和。

李煜受她鼓勵,略一沉思,第二首《漁父》向江面鋪開。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驚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禪宗意境,更有人間煙火!二者相連絲絲入扣。我要譜成曲子,傳遍金陵城。

李煜說:隨口胡謅而已。

女子笑道:你這話可不夠謙遜。隨口胡謅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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