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女郎與沉沒的大陸

與雙胞胎分手之後,經過了大約半年左右,我在雜誌上看到她們兩人的照片。

照片中的雙胞胎並沒有穿著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時經常穿的印有「208」和「209」號碼的廉價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時髦。一位穿著手編織的洋裝,一位穿著瀟的棉質夾克似的衣服,頭髮也比以前長得多,眼睛的四周畫上了一層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那一對雙胞胎,雖然有一個是頭往後看,另一個也只能看得到側面而已,但是,一打開這一頁的瞬間,我就看出來是那對雙胞胎。就像聽過了好幾百遍的唱片,我只要聽到了第一個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對雙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開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廳內照的,雜誌上利用六頁的篇幅製作了一個名為「東京風俗最前線」的特輯,這個特輯的第一頁就刊載著那對雙胞胎的照片。

使用廣角鏡頭的相機,從稍微上方一點的位置捕捉寬廣的店內陳設,所以如果沒有事先說明這個場所是狄斯可小舞廳的話,可能有人會誤以為是設計巧妙的溫室或水族箱。因為舞廳內的設計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牆壁和裝飾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處都放置著一盆盆巨大的觀葉盆栽。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無數區域之中,有人仰頭喝著雞尾酒,也有人在裡面跳舞,這幅景象使我聯想到精細透明的人體模型,每一個部分都擁有各自的原則,而且能妥善地發揮自己獨特的機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張蛋形巨大的玻璃桌,雙胞胎就坐在那裡。在她們的面前放著兩個裝熱帶果汁的大杯子,還有數個裝著便餐的餐盤。雙胞胎中的一個雙手勾在椅背上,身體轉向後方,專心地看著玻璃牆外的跳舞區,另外一個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談話。如果照片上出現的不是那對雙胞胎的話,這應該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過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廳里飲酒作樂,狄斯可舞廳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會看到這本雜誌也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為了與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約在一家咖啡店裡。因為離邀約還有一段時間,於是我就到店內的雜誌架子上拿出一本雜誌來看,隨意地翻閱著,否則我不會刻意去看一本一個月前的舊雜誌。

在照有雙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詳盡的文字說明。圖說寫著:「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音樂,是一家最尖端、時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廳。如店名所示,店內全部以玻璃牆來隔間,看起來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宮;在這裡供應各式各樣的雞尾酒,音響效果上的處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還檢查每位入場者是否「穿著整齊」,清一色男士的團體也不準入場。

我向服務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時詢問她這一頁雜誌是否可以讓我撕下來帶回家。她表示現在負責人不在,她無法作主,不過即使撕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的。於是我就用塑膠制的菜單,整齊地將這一頁撕下來,摺成四折放進衣服的口袋裡。

回到事務所時,看見大門是敞開的,裡面半個人影也沒有,桌上的書籍文件堆置得亂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許多髒的玻璃杯、盤子,沒有清洗,而煙灰缸里早已裝滿煙蒂。因為事務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經有叄天沒有上班了。

叄天前還是乾凈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如今竟亂得和高中籃球隊的球員宿舍沒有兩樣。

我用茶壺燒了一點開水,洗了一隻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為找不到湯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較乾凈一點的原子筆來攪拌。雖然絕對不怎麽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開水要強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獨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號櫃檯打工的女孩子,從門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長頭髮、個子嬌小的女孩子,模樣非常標緻,第一次看見她時,我覺得她可能帶有牙買加,或者那附近國家的血統,因為她的皮膚實在太黑了,交談過後才知道原來是北海道的酪農農家出身的。為什麽皮膚會這麽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這麽黝黑的肌膚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時,顯得特別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務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齡,有空的時候經常到這邊來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我們家的小妹休假時,她也會幫忙接電話,將重要的事情留言下來。

只要電話鈴一響,她就從隔壁沖了過來,接電話。因此,我們的事務所里雖然沒有人,但是門也經常都是敞開的,因為不用擔心會有小偷或強盜進來。

「渡邊先生說他出去買一下藥!」她說。

渡邊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當時正經營著一家小的翻譯事務所。

「買葯?」

我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什麽葯?」

「他太太的葯。好像是胃不好,要去買一帖特別的中藥方,所以必須到五反田的中藥店去。或許會買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說。

「還有,你們不在的時候有很多電話,我都將它留在紙條上了。」

說著她指著壓在電話下面的白紙。

「謝謝你!」我說。「你實在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們家的醫生說你們為什麽不買電話答錄機呢?」

「我不喜歡那個東西。」我說。「沒有一點點人性溫暖的東西。」

「那是理所當然的呀!我在這個走廊上跑來跑去也會把身體弄得溫暖些。」

她留下加菲貓似的笑容離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紙條,回了幾通必須回的電話。

指定印刷廠運送的時間,與翻譯兼差者商量內容,請代理公司來修理影印機。

將這些電話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所剩無幾了。沒有辦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煙灰缸里的煙頭,調好停止不動的時鐘,將日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鉛筆全部裝到鉛筆盒裡,文件依項目妥善整理,將指甲刀放進抽屜里。經過一番整理之後,這個房間總算有點兒像人的工作場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環視四周,忍不住說:

「還不賴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濛濛的天空,雲層是一片平板式的,沒有一點點閃爍的空間,看起來好像是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蓋子下面。黃昏將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塵,緩緩地從空中飄過。

天空、街上,還有這個房間里,都好像染上同樣潮、陰暗的灰色,沒有任何看起來比較顯眼的地方。

我燒了開水,再泡一杯咖啡,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凈的湯匙來攪拌。按下唱機的電源,巴哈的樂曲便從裝在天花板上的小擴音器里流瀉出來。擴音器、電唱機,以及錄音帶,都是從渡邊升的家裡帶來的。

真不賴!這一次我沒有將它說出口。四月的天氣不熱也不冷,正適合在這個布滿陰雲的黃昏里聽巴哈的樂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從上衣口袋裡拿出雙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望著這張照片發獃,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屜里的放大鏡來看得更詳細。雖然這麽做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但是,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好,只好看看這張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著天的到底是雙胞胎中的哪一位,這個問題是我永遠也搞不清的。不過從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揚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確實是那對雙胞胎的手腕,光滑、纖細,而且沒有戴任何手錶或戒指。

相對地,與她說話的這個男人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陰鬱,是一個瘦瘦、高高、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穿著一件時髦的暗藍色襯衫,右手的手腕上戴著細細的銀色手。他的雙手放在桌子上,兩眼盯著前面細細長長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飲料的存在對他的一生,有著重要的影響似的,玻璃杯旁的煙灰缸里,還有無數個白色的煙蒂。

雙胞胎看起來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時候瘦多了,但是正確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照片的角度、或燈光的緣故吧!

我將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香煙,點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著雙胞胎為什麽會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廳里喝酒呢?

我所認識的雙胞胎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廳的,當然更不會在眼睛四周塗抹眼影。她們現在到底住在什麽地方?過著什麽樣的生活?而且,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手裡的原子筆不停地來迴旋轉著,我瞪大眼睛看著這張照片,最後的結論是:

這個男人或許是雙胞胎現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們以前對待我的一樣,她們找到了一個機會,進入這個男人的生活里,從那個與男人交談的雙胞胎嘴角浮現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來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她們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們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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