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炸藥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現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藥房門框上的那扇塗著黑漆的沉重鐵門,支開了一道大約半米寬的縫,鐵門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頂上懸著一盞昏黃的電燈。門口沒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門口的時候,沒顧著多想,就一頭鑽了進去。開初,他並不知道是炸藥房,也沒想到要把炸藥房裡積存的炸藥全部引爆。

事情的發生完全是偶然的。

當時,他只顧著逃命。大巷裡有人追他,起先是兩個提著煤鎬的傢伙,後來,又多了兩個端槍的礦警。這四個傢伙也許是看到了掛在罐籠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來,送給日本人。

其實,一回到東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臨的危險,在沒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東平巷裡那些卑鄙無恥的傢伙已經開始四處搜捕他了,他們認定:這次暴動是孟新澤和他領導的。一個好心的朋友勸他也像孟新澤那樣躲起來。他沒躲,他只把破柳條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電石燈燈火擰小,還試圖矇混上井。

最初的混亂時刻,那些想抓他的人,還沒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認識他的人沒有多少。後來,那些恢複了統治權威的礦警、日本人要弟兄們按原來的煤窩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準備上井。他發現不對勁了,才沿著東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東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發現了,他被迫鑽到了那條通往炸藥房的矮巷子里,這才意外地發現了炸藥房,發現了炸藥房無人看守。

跨進炸藥房大門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身子一歪,差點兒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電石燈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具屍體周圍散落著不少的炸藥塊——顯然,在暴動發生的時候,有些弟兄打死了這個炸藥房看守,可能還拿走了一些炸藥。

炸藥房裡很黑,懸在巷頂上的那盞電燈只把光線照到炸藥房的二道門門口。二道門也是厚鐵板做的,鐵板上還密密麻麻鉚著許多鋼釘。

他進了二道門以後,想起了那盞昏黃的燈。他覺著那盞燈的存在對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盞燈滅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門口的一堆沙子上發現了一柄軍用小鐵銑。他抓過銑,舉起來,把燈打碎了。

這時,那幾個追他的傢伙沖了過來。

他拼出全身的力氣,扛動了頭道鐵門,「咣當」一聲,將鐵門關上了,繼爾,又從裡面拴上了鋼銷子。

銷子剛插死,槍托、煤鎬擊打鐵門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咣咣噹噹」的擊打聲中,還夾雜著一些惡毒的咒罵:

「姓祁的,開門!快開門!」

「狗日的,再不開門老子就用炸藥炸了!」

「讓日本人用機槍來掃,把這雜種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藥,就用這炸藥炸!」

是門外那幫卑鄙的傢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藥的用途!那幫傢伙可以用炸藥來炸門,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藥來干一些他想乾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對著咣咣作響的大門吼:

「狗操的,你們炸吧!老子就等著你們炸哩!你們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過之後,他不再答理他們,徑自跨進了第二道鐵門,不慌不忙地提著燈進了炸藥房。他想弄清楚,這炸藥房裡究竟有多少炸藥?他能不能把這座地獄炸個粉碎,一舉送上西天?!

引爆這些炸藥的念頭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

他像個將軍一樣,在炸藥房裡巡視。

巡視的結果,他很滿意,房內的炸藥整整齊齊碼了三面牆,足有二百箱,導火線也不少,一盤壓一盤,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電石燈往炸藥箱上一放,用肩頭把盤在一起的導火線扛倒了,而後,扯開其中的一盤,插到了炸藥箱的縫隙間,接下來,又扯開了第二盤,第三盤,第四盤。他還打開了一箱炸藥,將箱內用油紙包著的炸藥塊全倒了出來,每段導火線的頂端插了一塊炸藥。干這一切的時候,他很歡愉,彷彿早年在自家的田地里干農活似的,幾乎沒感到死的恐懼。

死的恐懼對老祁來說已不是個陌生的東西了,戰場上的事——不去說,光在這閻王堂,他就經歷了三次。一次是二四〇煤窩的冒頂,一次是東小井老洞透水,最後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對著高橋的指揮刀和狼狗。實際上,他應該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哩!這一次,他只不過是給從前已經歷過的死做個徹底的總結罷了!

把炸藥、導火線擺弄好之後,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盤腿坐在乾燥的洋灰地上,眼盯著面前的炸藥和導火線,不無自豪地想:

這一回,他將氣氣派派,轟轟烈烈地死!他的死將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攪,他奪得了對生命的裁決權和自主權!這樣的死·對於一個軍人,對於一個男子漢來講,是值得驕傲的!

門外那幫卑鄙的傢伙似乎覺著不對勁了,他們不再惡狠狠地砸門,不再惡毒地咒罵,也不敢再用炸藥和機槍進行恐嚇,他們軟了下來,像娘兒們一樣求他:

「老祁!老祁!出來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萬別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為自己,您也為我們大伙兒想想!」

「老祁,開門吧,我們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們求您啦!」

……

老祁慢慢將臉轉向了大門,身子卻沒立起來。他沒發火。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恐懼:

「夥計們,想開點!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們的大限到了?命該如此,誰也甭埋怨誰了!」

門外一個傢伙竟哭了起來!

「老祁,你想想我們!想想井下的弟兄們,這些炸藥只要一炸,弟兄們就全完了!」

「你們……弟兄們?你們算是什麼東西?你們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個世界推進地獄!你們都是些不知禮義廉恥的混賬王八蛋!你們沒有資格活下去!」

這惡毒而兇狠的話,他說得極為平靜。

沒人能說服他。

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他。

那幫只顧自己的無恥之徒該死,那些不願反抗,甘心跟著他們跑的傢伙該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漢子,那些不願做牲口的中國軍人一定會同意他的決定,轟轟烈烈地死上一回。這樣轟轟烈烈的死,是軍人的絕好歸宿,它將證明一種屬於軍人的不屈精神!

他鎮靜地提起電石燈,點燃了擺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導火線。瞬時間,導火線「吱吱」燃燒起來,乳白色的煙霧在炸藥房迅速瀰漫開來……

導火線燒了一半的時候,煙霧從鐵門的縫隙鑽了出去。

門外的幾個傢伙嚇慌了,他們放棄了一切自以為是的念頭,拔腿往大巷裡跑,老祁清楚地聽到了他們一路的驚叫聲和急匆匆的腳步聲。

老祁又一陣開懷大笑。

笑畢,他取下鋼銷,「哐當」拉開了大鐵門,他對著大鐵門,對著他想像中的貴州高原,對著他無限懷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來忠孝難兩全,今日里,不孝兒為咱這苦難的國家先走一步了……」

面頰上,淚水雙流……

是日八時三十八分,大爆炸發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餘名第二次投降的戰俘大部喪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馬場、料場被徹底毀壞,炸藥房周圍兩里內的所有巷道和煤窩全被震毀,遠離地下的大井架也損壞了,爆炸後呈十二度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彷彿鬧了一場地震,許多建築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王紹恆剛跨出罐籠。他走下了井台,先是發現腳下的地面在震顫,沒過多大工夫,又看到了從井口裡噴出來的濃煙氣浪。他一下子嚇傻了,竟軟軟癱在地下起不來了。

兩個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將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牆邊。矮牆邊已聚了不少人,大約有三四十個。最早上來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們也等著押解。矮牆上站著日本兵,矮牆對面的絞車房平台上支著機槍,周圍的高大建築物上布滿了礦警和日本兵。

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來了。龍澤壽提著指揮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橋正忙著向那些剛上井的日本人和礦警了解下面的情況,高橋不時地大聲喊叫著,用鬼子話罵人。

這時,地面又劇烈地顫動了一陣子,大井口的煙霧涌得更凶,彷彿那深深的地下躺著一隻吞雲吐霧的巨獸。

大家一時都沒意識到那是井下炸藥房的爆炸,不但王紹恆和他的弟兄們沒有意識到,就是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也沒有意識到。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都跑到井台上向井口張望。他們還用詢問的目光互相打量著,嘰里咕嚕說了些什麼。

困惑持續了大約五六分鐘。

在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想到炸藥房爆炸之前,王紹恆已想到了這一點,他認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賣了!

他被井下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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