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勝負

很多事情,孫思邈不說,並不意味著他不明白。許多事情,他未參與,但看得比誰都透徹。

蘭陵王抱著斛律明月的屍體,渾身已在發抖,他想出刀,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丟下斛律明月。

但他就算出刀,能否殺出這重重包圍?

裴矩還在笑:「孫先生說的倒的確是我心中所想。這裡還有許多鄭兄帶的高手,亦有我帶的人,若真動手,孫兄當然能走,可別的人,真難說。」

鄭玄緩緩道:「聽說孫先生從不殺人的。」他還在托著手臂,斛律明月給他的痛還在。

他言下之意已明,孫思邈不殺人,武功再高,也絕不能和斛律明月相提並論,若是可能,他甚至要將孫思邈一塊留下。

裴矩當然明白鄭玄的意思,嘆口氣道:「可事情的決定權,眼下卻不在我。」

鄭玄反倒一怔:「那在誰呢?」

「當然在我家夫君的手上。」一人嬌笑道。

有腳步聲響起,圈外的黑衣人、騎兵突然閃到一邊,有十數人從外走入,最先一人,衣紅如火,笑靨如花,赫然就是獨孤信的女兒獨孤伽羅。

獨孤伽羅身後跟著一人,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衣,走路不急不緩,看起來說不上俊朗,可他一眼望來,其中大志橫飛,讓人立即忘記了他的寒酸。

那人當然就是楊堅。

楊堅身側,有十數人跟隨,衣著簡便,但無不腳步輕盈,眼露精光,張仲堅望了,心中更冷,知道這十數人看起來並不起眼,但無疑比外圍的騎兵和黑衣人更難對付。

他和孫思邈已深陷重圍。

他不認識楊堅,但已看出來,就算裴矩這種桀驁的人物,也要聽命於楊堅。

楊堅止步,凝望孫思邈道:「師兄,一別多日,別來無恙。」

孫思邈目光微閃,輕輕嘆口氣道:「看來裴矩計謀雖好,但也要你這樣的人,才能無差運作。」

「師兄過獎。」楊堅平靜道,臉上並沒什麼得意之色。

往事如環,往事亦如流水般從孫思邈腦海閃過,楊堅雖未說什麼,但他見楊堅出現的那一刻,又清楚了很多事情。

楊堅隱忍十數年,第一次出手是除掉宇文護,他的第二次出手,就是要除去斛律明月,這個計畫決心,從未有過改變。

「如今斛律明月死了。」孫思邈緩緩道,「我倒有件事想問問。」

「請講。」楊堅平靜道。

「我很想知道,這位鄭道人的意思,是否和你想的一樣?」孫思邈聲音平靜,目光卻在楊、鄭二人身上轉動,他當然看出許多別人看不到的關聯。

楊堅不語,鄭玄微有皺眉——他的意思,本來很少泄漏,孫思邈說的意思,又是什麼意思?

天已發白,可日頭跳出陰霾,還需要一段時間。

獨孤伽羅一旁笑道:「其實我是贊同鄭道長意思的。」

孫思邈眉心一動,鄭玄眉頭展開。

楊堅仍舊平靜的神色,目光落在鄭玄的身上,突然道:「這位鄭道長,師兄當然見過?」

他說的當然是廢話,孫思邈只是點點頭,靜待他的下文。

「這位鄭道人,也是寇天師的義子,這點相信師兄也已知情?」楊堅聲音依舊平靜,孫思邈這數月來,抽絲剝繭般揭開許多往事,但楊堅顯然知道的更多。

鄭玄本是寇謙之座下雙子之一,亦是鄭夫人收養的義子,這次夥同三官中的裴矩、劉桃枝以及五斗借李八百之死一事,來找斛律明月報仇,這件事大夥或多或少都明了。

楊堅突提此事,究竟有什麼目的?

鄭玄眼珠微轉,像是明白楊堅的用意,嘆口氣道:「往事如煙,我等雖暗算了斛律明月,但這實在是報應,斛律將軍身為天下英雄,我也不想如此。」

張仲堅回想往事,一時惘然,這一切真的是報應?

「絕非報應,而是刻意為之。」楊堅望過來,搖搖頭道。

「隨國公此言何解?」鄭玄微有不解的樣子。

楊堅望向孫思邈,緩緩道:「這場恩怨中,參與的人,或多或少都與當年恩怨有關。無關的只有師兄一個,但師兄肯定對當年齊國滅道的始末已經瞭然。」

齊國文襄帝高澄遇刺,本是文宣帝高洋所為。

北天師道門人知高洋為首的朝廷要對道中不利,本想勾結永安王取得政權,但被高洋鎮壓,高洋隨即宣布正式滅道,斛律明月執行。

那時寇謙之座下雙子和鄭夫人早已遠走——一子去了苗疆成為了寇祭司,鄭夫人和鄭玄去了草原。

三官中的李八百、裴矩外逃,劉桃枝反被斛律明月所救,和五斗留在斛律明月身邊參與滅道,反將七星八將九曜等眾多同門高手屠殺。

北天師道門人外逃,向天師同門六姓之家求助,將六姓之家捲入,隨即演化成二十年轟轟烈烈的齊國滅道之戰。

綦毋懷文的洗手擺渡,不過是道中人的一個悲涼的縮影,響水集一役,亦只是齊國滅道的一個插曲,而建康宮變,也不過是齊國和道中之人爭鬥的餘波。

劉桃枝終於發現殺錯,卻無法收手,斛律明月也一樣。劉桃枝悔過想改,還能留在斛律明月身邊,只為了斛律明月的一個承諾——事成後認錯,恢複北天師道的聲譽。

可最終的結局卻演變成如今的結果。

孫思邈回憶往昔,心中嘆息,搖搖頭道:「有個關鍵地方,我一直不解。」

「什麼地方?」楊堅目光閃動。

「雖說有因必有果,可當初刺殺高澄的道中高手究竟是不是北天師道的人,我一直不清楚。」孫思邈執著此問題絕非無因,在他看來,這本是滅道源頭的關鍵所在。

楊堅轉望鄭玄,緩緩道:「這點鄭道長最清楚不過。」

鄭玄強笑道:「隨國公說笑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貧道也不太瞭然。」

楊堅看了鄭玄許久,喃喃道:「原來你也不算瞭然。」他口氣中有分極為古怪的味道,話題一轉,突然道,「寇謙之從天師處學藝,可說是天縱奇才,才能建立北天師道。但無可否認的一點是,他能建北天師道,卻絕非一人之力。」

「鄭夫人雖是女人,但女人中也有翹楚之輩。」說話間,楊堅向獨孤伽羅望去。

獨孤伽羅微微一笑,溫柔無限。

楊堅亦笑,回到話題:「遠的不說,只說道中魏華存魏夫人,嶺南冼夫人,所作所為,均是讓人欽佩。鄭夫人雖聲明不顯,可若論能力,不見得差過這兩位夫人。」

孫思邈緩緩點頭,贊同楊堅的觀點,卻想著楊堅突然提及鄭夫人的用意。

聽楊堅又道:「寇謙之的基業中有著鄭夫人極大的功勞,按理說,他應該感謝鄭夫人,可寇謙之卻有點對不住鄭夫人,又和別的女人生下一子。」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獨孤伽羅一眼,目光中似藏著什麼。

他說這些話,當然有另外的目的,但也在向身邊的女人許諾——寇謙之的錯誤他既然知道,就不會再犯。

獨孤伽羅又笑,接道:「鄭夫人一怒之下,遠走草原,帶走了這位鄭道長,不然這位鄭道長很可能就是北天師道的下一代傳人,北天師道由鄭道長統領,說不定會是另外一番氣象。」

鄭玄眼珠轉轉,微笑道:「夫人說笑了,貧道怎麼有這般本事?」

「你有這種本事的。」獨孤伽羅笑靨如花。

楊堅緩緩又道:「鄭夫人遠走草原,卻是心中憤憤。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會連命都給他,但一個女人若恨一個男人的話……」

「她只怕想要了那男人的命。」說話的是獨孤伽羅,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望著楊堅。

楊堅點頭道:「不錯。北天師道本是有鄭夫人極大的心血,但她離開寇謙之後,卻一心想要毀了它。」

孫思邈眼中閃過分恍然,喃喃道:「原來如此。」

他心中其實早有猜想,但經楊堅所言,才得到真正的證實。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楊堅繼續道,「北天師道建立起來不容易,但毀滅並不困難,因為那時候北天師道已經矛盾重重。最大的問題就是北天師道發展極快,野心勃勃,竟想插手政事之中。」

王遠知聽到這裡時,臉現愧意。

楊堅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高洋和高澄雖是親兄弟,但一直也在覬覦皇位。鄭夫人看準這點,這才聯繫高洋,派她在草原培養的道中高手行刺高澄。」

眾人恍然,卻忍不住地心悸。

說到底,行刺高澄一事仍和北天師道有關,可起因不過是緣由一個女人的忌恨。

鄭夫人這步棋走得極狠也極准,鄭夫人此舉,正合高洋的心意,高洋一心登基,同時也對北天師道忌憚,正好趁此借口一箭雙鵰。

聯想到隨後二十年的滅道之戰,眾人心有戚戚,孫思邈眼中更是露出感慨之意,他那一刻想的是,這些事情,斛律明月究竟是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