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挑戰

月隱雲端,客棧內狼藉一片,只有蘭陵王孤零零地提刀而立。

暗室中,紅袖刀閃著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別的光亮。

蘭陵王的眼眸黯淡無光。

有腳步聲響,一人如幽靈般走進來,帶入一股幽香氣息,卻沖不去房中的血腥。

「這本來是你最好的一個機會。」

來人聲音本細,但這刻聽起來,卻異常地低沉有力,還有分遺憾。

透過刀光,可見那人臉上的胭脂,眼眸中的幽怨,那人正是穆提婆。

祖珽、高阿那肱既然來到這裡,穆提婆自然沒理由不到,他們三人,本就是站在一條線上——也只能站在一條線上。

或許他們不是朋友,但有時候為了生存,就一定要在一起。

紅袖刀閃,似有所回應,又似無話可說。

穆提婆的聲音再次響起:「最近鄴城看似歌舞昇平,其實很不安寧。

「孫思邈兩次來到鄴城,給鄴城更添了無盡的變數。他的確是個好人,但他絕不適合留在鄴城,任何人最好生活在適合他的地方,脫離了合適的地方,就和脫離水的魚,難免會窒息,也就難免會死去。」

「孫思邈沒有窒息。」蘭陵王終道。

「可這世上能有幾個孫思邈?大多人不過如你我,掙扎地活著。」

穆提婆說的並不恭敬,但也沒有什麼奚落,他說的是個事實。

「前些日子,讖語出現,說什麼『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誰都看出那讖語說的是將軍想要登基。」

「我卻看出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蘭陵王聲無感情。

他看得出來,但他什麼都做不了,他想做的幾件事,都以失敗而告終。

風箏斷了線,就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可風箏還是儘力隨風掙扎……只為了那從未有過的自由,寧可摔得粉身碎骨。

「你看得出來並沒有什麼作用,關鍵是,聖上看不出來,聖上很焦慮,他甚至白了許多頭髮。」

穆提婆說得很平靜,說的仍舊是個事實。

事實就在那裡,但不同的人,看的就是不同的結果,這也是個事實。

「長街李八百行刺……被……」頓了片刻,穆提婆緩緩道,「被蘭陵王你所殺……」

紅袖刀鳴,似帶分申述不甘——有些榮耀並非某些人一定想要。

「也有人說李八百是被斛律將軍所殺。」穆提婆嘆口氣,繼續道,「李八百死活其實也無關緊要,最要命的是他臨死前說的話。」

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

好一招定軍槍!

紅袖刀動,其中泛著淡淡的紅光,紅光雖竭力掙扎,但仍沖不破無邊的黑暗。

刀身上的光芒,本是要藉助月色。

「所有人都在議論,原來蘭陵王竟是斛律將軍的兒子,怪不得斛律將軍這麼扶持他。」

「他們在胡說。」蘭陵王聲音已啞。

「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胡說,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奴家是信蘭陵王的,可奴家信有什麼用?關鍵是聖上信不信?」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遇到適當的機會,就會生根發芽。

如今這種子不再是種子,已成了一棵大樹,成見的根早就根深蒂固。

「聖上焦慮,我們也就焦慮,全鄴城唯一不焦慮的只怕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孫思邈。

「孫思邈不焦慮,因為他如崑崙般,任何風雨對他而言,不過如過眼雲煙。將軍不焦慮,卻是因為他把所有的焦慮都給了別人。」

紅袖刀又在低聲呻吟,似也在述說它的焦慮。

「其實聖上、奴家,全鄴城的百姓,都念著蘭陵王的好。當年洛陽被圍,要非蘭陵王入陣,說不定周國已殺到鄴城下,說不定奴家也不能好好地和你在這裡說話。你從那時候開始榮光,一直到如今,每次迴轉鄴城,聲勢浩大,連天子都比不上。」

紅袖刀一顫,泛著寒氣。功高若是蓋主,無論是中流砥柱的將軍,還是威名赫赫的王爺,始終要被天子忌諱。

「當初你解洛陽之圍,迴轉鄴城後,天子曾對你說過一句話:『入陣太深,失利悔無所及。』」

這句話三年前曾說過,今日高緯也提及,可見高緯對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一直念念不忘。

可他念念不忘的難道僅僅是這句話?

「聖上對我的兄弟之情,我一直難忘。」蘭陵王忍不住回了句,似感觸,似辯解,雖然聽起來軟弱無力。

「奴家知道蘭陵王對聖上的兄弟情深,奴家也知道蘭陵王從未有過什麼野心。」輕輕嘆口氣,穆提婆緩緩又道:「可聖上是否這麼認為呢?蘭陵王當初錯就錯在,不該回了那句話。」

「哪句話?」蘭陵王略有錯愕。

「家事親切,不覺遂然。」穆提婆緩緩道。

「這有什麼問題?」蘭陵王很是訝異。

穆提婆眸子一轉,目光落在蘭陵王的身上:「國事家事,豈能混為一談呢?蘭陵王以國事當家事,奴家倒不覺得什麼,但天子難免會想,蘭陵王有染指家事之心。」

紅袖劇烈顫動,淡紅光芒流轉,宛若難測的心事。

蘭陵王沉默許久,這才緩緩道:「原來如此。」

「很多事情,不過都是小事,但匯聚起來,事情就大了。」穆提婆深切嘆息,滿是無奈,「如今齊國上下,只知將軍和蘭陵王,不知道天子,蘭陵王和將軍若將國事變家事,天子怎能不愁?」

蘭陵王嘴唇動動,還想再說什麼,卻只是笑笑——只是笑容中帶著無盡的落寞和無奈。

「奴家和蘭陵王素來交好,處境和蘭陵王類似。」

穆提婆說到這裡,滿是感慨,他們一個是宮中的紅人,一個是齊國的英雄,都有無邊的榮耀和權利。

可他們的處境的確很像,他們內心都很不安,因為他們的一切,本握在別人的手上。

「奴家其實也知道蘭陵王的用心,你本無意於皇位,也無意於榮耀。當年洛陽危機,你扛起了危難,也擔下了榮耀,如今看起來更像是個包袱。時間會沖淡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或許從前記得你好的人,總有一天會將你忘掉。其實你也累,你也想證明改變自己,但後來看看,不過是徒自掙扎。今天本是你改變的最好的機會。」

穆提婆重提舊話,緩緩道,「你本有兩個選擇。」

蘭陵王不語,他當然清楚穆提婆要說什麼,今日的事,看似突然,但冰凍三尺,豈是一日之寒?

「你第一個選擇就是跟孫思邈去嶺南,自此再不回中原。」頓了片刻,穆提婆緩緩道,「這本來也是你最好的選擇,奴家方才說過,什麼人,都有他自己習慣生活的地方。羊永遠難活在狼的世界,就像狼的世界一定要吃羊一樣。」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永遠是一種悲哀。

「嶺南雖陌生,雖遙遠,但是個新鮮的世界。」

新鮮的總讓人陌生好奇,或許還讓人有些不適應。

不聞蘭陵王回答,穆提婆蹙眉道:「當然,你還有第二個選擇——繼續留在這裡。將軍如果今晚死了……」

穆提婆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帶了分顫慄,可也帶著分熱切。

「你想將軍死,難道是因為他拒絕了你的提親?」蘭陵王突道。

穆提婆笑笑:「蘭陵王說笑了,奴家此舉,不過是為了蘭陵王。奴家知道,蘭陵王要娶斛律琴心,絕非是因為愛。將軍的決定,蘭陵王也不能拒絕。就像天子要娶妻,也要問問將軍一樣。」

穆妃是高緯的愛妃,但齊國的皇后卻姓斛律!

斛律皇后本是斛律明月的女兒。

穆妃有病,有的是心病,這點當初孫思邈早就有所提醒。可心病卻一直沒有心藥來治癒,從這點來看,高緯也像個木偶。

「奴家不想蘭陵王為難,因此主動向將軍提親。」穆提婆嘴角帶分淡漠,「可將軍不知奴家的用意,斷然拒絕了奴家。」

或許這本是一次修補關係的機會,但機會錯過,再無挽回的可能。

「奴家想將軍死,只因再無法忍受如今的生活。鄴城上下,本不是為了將軍而活。他眼中只有大業,天下一統,要所有人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可我們也是人,是不是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臉上驀地帶著分激動,穆提婆突有分哽咽:「天子有種病,他懷疑高家上下都有這種病,他懷疑自己和先帝一樣,都活不了多久。」

蘭陵王神色木然,不但天子懷疑,他也懷疑,可孫思邈卻說他沒有病。

或許這不過是種疑心病——疑心病有時也能要了命。

高緯向孫思邈索要如意,是不是也因為要治自己想出來的病?

「孫先生說過,沒有如意。」穆提婆長嘆一口氣,恢複了平靜,「我們信他,這天底下能讓我等信任的,只有先生。」

蘭陵王默然,他是不是也贊同這個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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