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身

斛律明月霍然望來,雙眸精光有如利箭,他的一雙手也如鐵鑄,雖無槍在手,同樣可怕。

可怕的並非定軍槍、問鼎箭,而是斛律明月這個人。

孫思邈沒有怕,他端坐未動,只是安靜地望著斛律明月,他再入鄴城時,已決心解開混亂的癥結,卻不是用劍,而是用心。

他問心無愧,可斛律明月呢?

二人目光截然不同,其中蘊意亦是常人難揣。

房中氣氛緊張,更過窗外寒風肅殺。

不知多久,那握杯成粉的手緩緩舒張,斛律明月也終於移開了目光,說道:「你不是李八百。」

他這句話中滿是感慨,當然也有更多的意思蘊含。

孫思邈暗自舒了口氣,剛才壓力之巨,若非身在局中,絕對無法想像,他那一刻,也無法判斷斛律明月是否會出手。

斛律明月若出手,他呢?是否會反擊?

反擊後,勝負並非孫思邈關心的事情,他只知道,二人若交手,不會有贏家。

「我的確不是李八百。」孫思邈微笑道,「但將軍還是斛律明月。」

孫思邈當然不是李八百,但斛律明月不改,任何一個人在斛律明月眼中,都可能是李八百,也可能得到和李八百一樣的下場。

他沒有過多解釋,他知道斛律明月會明白。

斛律明月冷哼一聲,凝聲道:「你什麼都想到了,可你是否想到過老夫的處境?」

本是冷峻的表情,驀地帶分激動,斛律明月又道:「老夫老了。」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說這句話,第一次包含無盡的感慨,第二次卻帶著深深的憂慮。

孫思邈望著斛律明月鬢角的白髮,驀地也感覺分悲涼。

這縱橫天下三十餘年的將軍,真的老了?可他還有多少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將軍的處境。」

「錯了,你不明白。」斛律明月一揮手,截斷孫思邈的下文:「自神武帝、文襄帝以來,大齊素來內憂外患,多經波折,不知經歷多少磨難,才造就今日強盛的局面,老夫和孝先身負神武帝囑託,不敢有一日怠慢。」

提及神武帝時,他神色現出少有的尊敬之意。

士為知己者死,斛律明月得高歡賞識提拔,對高家的忠心,沒有人會懷疑。

「可老夫縱是天下無敵,很多事情,亦難一蹴而就。滅道二十年,如今老夫總算見到結束的希望,正要實現一統的願望,可孝先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憤,也是少見的無奈,他畢竟也有無奈之時。

「敵人亡我大齊之心不死,老夫焉能無動於衷?或許只差一步,老夫就能將反齊之道一網打盡,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行動?」

孫思邈欲言又止,只是輕嘆口氣。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體諒斛律明月的苦衷,雖然他並不贊同。

「孝先身死,長恭尚難獨擋一面,老夫卻老了,若再無舉措,難道眼睜睜看著周、陳壯大,道中反噬,滅亡齊國?

「孫思邈,你果然是個奇才,竟能將一切看得清楚。不錯,一切是老夫布局,引陳攻周,趁機滅道,消除前行阻力,讓我齊國能有機會一統天下。

「這本是孝先臨終前定下的大計!老夫不做,哪個來做?」

孫思邈微微揚眉,心中感慨。

如此宏圖大計,也只有段韶那種人傑才會想出,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會執行得如此雷厲風行。

「老夫是手段狠辣,老夫是為了目標,做了很多你看似不應該做的事情,老夫也的確一直懷疑你……」頓了下,斛律明月緩緩道,「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你卻是其中的一個。」

霍然站起,斛律明月目光咄咄,沉聲道:「好,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你到了老夫的位置,你告訴老夫,該如何去做?」

室內靜寂,風似稍停,有明月窺著世間冷暖,照得雪地慘白、斛律明月臉色鐵青。

他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激動中帶分怒然,可怒然中又夾雜著深切的無奈。

很多時候,憤怒往往已是到了無力解決的時候。

孫思邈靜靜地望著斛律明月,沒有激動,也沒有同情。激動不能解決問題,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

他只是輕聲道:「我想給將軍講個故事。」

「故事?」斛律明月一怔,緩緩坐了下來。

他縱有一腔怒火,但在孫思邈面前,卻能逐漸平靜下來,孫思邈或許做的事情不多,但能夠讓人心安。

「曾經有對父子……一直靠向城中運送石料賺錢。」

斛律明月微有錯愕,但還能聽下去。

孫思邈繼續道:「但要採集石料,極為艱辛,送石料入城,路途也很遙遠。從山上採料,每次運石下來,都是父子齊心拉車。」

斛律明月皺起眉頭,饒是明睿,一時間也不明白孫思邈這故事到底要說什麼。

「這父親日漸老邁,但家中境況始終難有起色,因此父親憂心忡忡,每次拉車時都儘力多裝石料,恨不得一日就將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換錢,一勞永逸。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可以讓兒子拉車自立。」

斛律明月冷哼一聲,已明白孫思邈喻指。

「那父親一天天地多加石料,一天天地指揮兒子做事,熱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

「後來呢?」斛律明月忍不住問道。

「本來沒什麼後來。」孫思邈淡淡道,「故事就是故事,有時候結果不見得重要,關鍵是我們能從故事中得到什麼。」

斛律明月怫然:「孫思邈,老夫不想被你消遣。」

「將軍若不滿意,我也可以講下故事的幾個結果。」

孫思邈沉吟片刻,又道:「一個結果就是,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運送石料,父親又多加塊石料,可那兒子已不堪重負,終究撐不下去,被碾壓在裝石頭的車下。」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頓了下,孫思邈皺眉道:「當然了,還有另外一個結果,那兒子已經厭惡了拉車,放手不幹了,可那父親卻不自知,結果是……」他並未說下去,結果很多,但難有讓人滿意的結果。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氣陡現,霍然站起,卻又緩緩坐下,一字字道:「你若是那父親,該如何去做呢?」

他口氣中滿是肅殺,雙拳再次握緊。

故事簡單,他從中聽出了什麼?

「我若是那父親……或許可以什麼都不做。」孫思邈嘆口氣道。

斛律明月詫異:「什麼都不做?」

孫思邈點頭道:「不錯,什麼都不做,或許並非所有人都如父親一樣的想法,或許那兒子需要歇歇,或許那兒子想做點自己的事情,也或許石料未見得再是城中想要的東西。可能的結果很多,就如世間雖有百花齊放,炫人眼目,但萬般繁華,終究不過是花開花謝。」

輕輕將茶杯放到桌上,孫思邈道:「謝謝將軍的茶。」他轉身走了出去,似算定斛律明月不會阻攔。

他走到門前,斛律明月突道:「孫思邈……」

孫思邈止步,緩緩轉身過來,目露詢問之意。

沉默許久,斛律明月才道:「逼你去周國,的確是老夫的算計,但李八百數次要置你於死地,並非老夫的吩咐。」

他說完後,擺擺手,輕嘆一口氣。

孫思邈目露思索之意,考慮著斛律明月說這句話的意思。

斛律明月絕非是推責之人,齊國大小事情都會一肩擔當,他當然不會把責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他這麼說,究竟是何用意?

或許,李八百所為,還有孫思邈沒說到的用意?

斛律明月沒有解釋,孫思邈也未多問,微笑道:「多謝將軍提醒。」他只說了這一句,緩緩轉身離去。

門啟門閉,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孫思邈,孤獨地坐在房中,神色間帶分落寞,喃喃說了一句:「終究只不過是花開花謝?」

風蕭瑟,斛律明月緩緩地走出了房間,仰頭望天。

天有月,月正明,明月蕭索。

他背負雙手,獃獃地望著那明月許久,再次嘆了口氣,嘆息聲如雪的霜冷、風的喘息。

緩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他立了片刻,輕輕敲了下房門,不聞聲響,推門走了進去。

房中正暖,斛律琴心蓋著被子,閉著眼眸,似已經熟睡。

斛律明月目光從女兒臉上掠過,到了地面上,揚了下眉頭。

地上水漬未乾,似雪消融,斛律琴心的繡鞋旁,也有水漬。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過?她出去做什麼?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是否在裝睡?

念頭轉動,斛律明月目光中漸漸帶分冷厲,似要開口,但不知為何,冷厲的目光鋒芒漸去,他緩緩轉身,離開了斛律琴心的房間。

他似有千言萬語,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房門關上,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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