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復生

牢獄中不見天日,只有油燈明滅,有如李八百的幽靈鬼影,罩在眾人的臉上。

葛聰聽王遠知所言,失聲道:「你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既然知道,為何沒有防備?」

王遠知倚靠著牆壁,汗水塵垢滿面,但那一刻,目光卻是出奇的清澈。

「葛聰,其實你也應該知道的。」

葛聰眉頭緊鎖,苦思半晌終於搖頭道:「我不知道,王道長,你爽快地說出來好了。」

「當初你我幾人在鄴城外相聚時,我曾說過,李八百和裴矩,極有可能是當年北天師道的門下。」王遠知神色有了一分古怪。

「是北天師道門下能如何?他們和天師六姓關係極深,也和斛律明月勢如水火,為何在關鍵時刻內訌?」葛聰困惑道。

王遠知望向孫思邈,緩緩道:「孫先生雖得藝天師,但這裡所有人中,其實只有先生才沒有捲入到當年的紛爭。」

孫思邈微皺眉頭:「因此我對當年的事情,並不瞭然,更不解如果李八百身為北天師道門下,為何反倒成了李家道的道主?」

「這其中自然有蹊蹺。」王遠知緩緩道,「但若簡單來說,只源於一個恨字。」

「恨?」葛聰有些不耐,「什麼恨?」

王遠知冷望葛聰:「你一直以為李八百他們是恨斛律明月的,卻不知道他們可能連天師六姓之家都恨的。」

「你說什麼?」葛聰失聲道。

王遠知緩緩道:「這個關鍵所在,我也是到現在才想明白,這件事恐怕還要從高澄死時說起。」

他神色悠悠,追憶著往事:「當年高澄身死,引發齊國滅道,可禍患早在高澄死前已經種下。北天師道政道合一,插手朝廷之事,早就引發了齊國皇室的猜忌。」

苦澀一笑,回想自身,王遠知略有感慨:「高澄之死引發齊國滅道不過是個誘因,寇謙之生前,還能壓住,但他一死,門下益發驕橫,終究讓齊國朝廷起了殺機,北天師道那時雖號稱有雙子三官四御五斗眾多高手,但始終難有如寇謙之一樣的人傑。」

孫思邈目光閃動,突道:「傳聞中,北天師道的建立絕非寇謙之一人的功勞,他還有個夫人?」

「聽說是這樣,他夫人好像姓鄭,但一直少有露面,具體我也不清楚。」王遠知遲疑道,「不過早在寇謙之死前,那夫人就不知去向了。」

孫思邈點點頭,王遠知回到話題道:「不但鄭夫人不知去向,聽說那時候雙子也不在齊國,北天師道內部爭權,高手雖多,但並不齊心,終被斛律明月各個擊破……」

王遠知說到這裡的時候,多少有些唏噓。他方才一心名利,根本無暇其他,這會被孫思邈當頭棒喝,卻是看得極為透徹,一時間倒有種徹悟之感。

「北天師道門下被齊國殺得東奔西逃,很多人躲到六姓之家尋求庇護……」

「但當時六姓之家和北天師道並不和睦?」孫思邈突問。

王遠知點頭:「不錯,寇謙之的時候,北天師道興盛一時,大有天下老子第一的架勢,對天師六姓之家一直不屑一顧,因此當初齊國滅北天師道時,六姓之家反倒有些幸災樂禍……」

沉默片刻,王遠知又道:「帛家道是最早容納北天師道叛逆的六姓之一,但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剿滅的一姓!」

葛聰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帛錦也是最早被斛律明月收買的一姓!」

孫思邈一直靜靜傾聽,聽到這裡眉毛微跳,心中驀地想到個可能,忍不住心驚。

王遠知回憶往事,緩緩道:「不錯,帛錦被斛律明月收買,又被李八百砍斷手臂,帛家道已在道中除名……」

「當年帛家道雄心勃勃,妄想趁北天師道分崩離析的時候,取而代之,卻不想招惹慘烈之禍……」

「其餘諸姓見此情形,多視北天師道門人如蛇蠍猛獸,有的避讓,有的冷言,還有的甚至……」說到這裡,王遠知神色又現出分怪異,住口不言。

葛聰忍不住道:「有的甚至什麼?」

「你為何不回去問問你的父親?」王遠知突道。

葛聰本來一團和氣,聞言卻怒容滿面,喝道:「王遠知,你說什麼?我爹早就故去,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思邈聽到這裡微皺眉頭,驀地想到當初裴矩所言。

一百零六個頂尖高手,同門師兄弟,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逃的逃……

當時就死的人還好些,可那些逃走的人受到的折磨,你是永遠難以想像的!

「有的六姓之家甚至出賣北天師道的門下,以換取和斛律將軍的和解?」孫思邈突然插了句。

葛聰微震,目光一閃,霍然望向王遠知,氣憤道:「莫非王道長是想說,當初是家父出賣了北天師道的門人?」

王遠知沉默不語,但無疑是在默認。

葛聰冷冷道:「家父已去,死無對證,你自然說什麼都可以了。」

王遠知眼皮跳了下:「令尊早逝,令人扼腕,可令尊亦是靈寶派高手,常習道中養生之術,如此早去,你莫非從未懷疑過?」

葛聰眼角抽搐,手握鐵欄,嗄聲道:「你師父宗道先生也是早死,難道說……」

他本想說難道宗道先生之死也有問題,可見到王遠知冷漠的表情,心中發冷,咬牙道:「你難道想說,宗道先生和家父當年都出賣了北天師道弟子,因此遭到他們的暗算。」

王遠知沉默良久,只說了兩個字:「不錯。」

葛聰本要呵斥荒謬,見其神色嚴肅,只感覺透體冰冷,想到一個可能,鬆手後退兩步,澀然說:「……這麼說出賣我們的是裴矩和李八百了?」

孫思邈心頭狂震,臉色微變。

見王遠知不語,葛聰顫聲道:「裴矩、李八百他們恨斛律明月,可更恨你我兩家,他們借口行刺蘭陵王,卻是想趁機報仇,讓我等萬劫不復?因此李八百當初在長街寧可不殺斛律明月,也要致你於死地?」

王遠知冷望油燈,許久才道:「不錯。」

葛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驀地又彈了起來,幾乎撞到欄杆之上,咬牙道:「王遠知,你他娘的是什麼茅山宗主,這些事情你都知道,就要提防李八百、裴矩反咬一口才對,為何拉老子蹚這裡的渾水?」

王遠知神色木然,閉上了眼睛。

葛聰卻不肯放過他,搖晃著欄杆,嘶聲道:「你說,你說話呀!」

孫思邈嘆口氣道:「這裡的原因我倒知道。」

「你知道?」葛聰反倒怔住,道,「你當年也和宗道、我爹他們一起的?」

他說得可笑,孫思邈卻沒笑,只是搖搖頭否認:「首先,事情過去多年,王道長可能沒有想到仇恨會一直延續下來。」

王遠知輕輕嘆口氣,神色蕭索。

「其次就是王道長就算知道往事,也想利用北天師道成事,對李八百、裴矩等人雖有忌諱,但仍想兵行險招。」

王遠知苦澀一笑,喃喃道:「卻不想無論成敗,我都已經輸了。」

抬頭仰望牢籠頂,王遠知苦澀道:「我其實早應該想到他們的目的了,李八百如此奔波,看似要四道合一,實際上所作所為,都是要茅山宗好看,我利欲熏心,竟放鬆了警惕。」

轉望向孫思邈,王遠知緩緩道:「孫思邈,我一直不服你,可如今才發現,我真不如你。」

孫思邈並無絲毫得意,只是嘆口氣,回到原先的話題道:「如果按照王道長所言,當年天師六姓中,帛家道因北天師道門下受損,茅山宗和靈寶派卻對天師道不利,裴矩逃往關中……李八百卻下江南,轉入李家道當上道主。」

王遠知點頭道:「李八百這人心機極重,心狠手辣,只怕能當上李家道的道主,用的也是非常的手段。」

「鄭玄遠在關中,一直表現平庸……」孫思邈說到這裡,臉上又閃過分迷霧,但很快又道,「龍虎宗道主張裕應和李八百關係不錯?」

「不錯。當初帛家道幾被斛律明月滅絕,天師幾姓驚凜,唯獨龍虎宗張家敢正攖其鋒,張放、張裕兩兄弟更是張家中堅,武功道術均精,連斛律明月都不敢小瞧。龍虎宗身在江南,斛律明月只能派高手悄然南下。」

王遠知神色蕭索,搖搖頭又道:「過程我不盡知,只知道最後張放後來不知所蹤,張家損失慘重,一蹶難振,而斛律明月也損失高手極多,未能再行南侵。」

葛聰冷冷接道:「龍虎宗衰敗,才讓茅山宗趁勢而上,成為江南第一道教。」

王遠知不理葛聰的諷刺,又道:「後來的事情,孫先生當然已經知道,張放喬裝改名,變成了張季齡,而據我所知,他後來仍舊沒有逃脫斛律明月的掌控。」

孫思邈想到張仲堅,回憶建康發生的一切,只感覺往事悠悠,物是人非。

輕嘆口氣,孫思邈低聲道:「我終於明白了。」

他那一刻,想到的遠比王遠知說的要多,卻沒什麼恍然大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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