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錯殺

廳中的寇祭司更是激動,祖珽畏懼之意更濃。

只有孫思邈從容依舊,執著依舊,靜靜地等著那有如山嶽的那個人的回答,可若非有驚天的氣魄,怎敢直面這二十餘年鮮血淋淋染就的癥結?

斛律琴心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

將軍殺錯了?

刺殺高澄一事,並非北天師道門下所為?

這怎麼可能!

她自幼就聽斛律明月說,當年高澄若不死,說不定早就滅陳亡周,一統天下,因為高澄可說是齊國王室中最具能力之人,若蒼天再給高澄十年的機會,天下和現在絕對不會一樣。

齊國高家除高歡外,大部分時間都是由高歡的長子高澄、次子高洋、六子高演、九子高湛掌權。

高洋掌權伊始舉措和高澄彷彿,但當權不幾年,行事就瘋瘋癲癲,後因酗酒病死。

高演殺高洋子高殷奪位,一年不到就暴斃身亡。

高湛登基幾年,求仙問道,不理國事,傳給兒子高緯,可說昏庸。高緯如今年幼,長居深宮,一直沒有展現出明君才能。

高歡諸子中,只有長子高澄才算得上文武雙絕,只有高澄才能治內平外,展現出一代明君之質。

可高澄被北天師道的高手所殺,北天師道禍國殃民,和蘭京一起暗算了高澄,阻礙了齊國一統的步伐,因此齊國一定要滅道,不但要將北天師道斬草除根,還要連根挖起所有和北天師道有關的人!

因此斛律琴心喬裝成慕容晚晴接近孫思邈時才問心無愧,她後來發現,斛律明月讓她跟蹤孫思邈並沒錯,因為孫思邈的確和太平大道有極深的因緣,可她也漸漸發現,孫思邈並非她想像的那種人。

相反,孫思邈行事讓她動容,讓她明白和太平大道有關的人,並非全部該殺。

可她卻從未想到過,事情或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但孫思邈不該死,就算以往北天師道的人也不該死。

將軍殺錯了!

這件事錯不在北天師道,而在齊國?

斛律明月凝望著孫思邈,眼中的寒意冷過嚴冬:「你再說一遍。」

「我說將軍可能殺錯了,行刺文襄帝一事,不見得是北天師道主使。」孫思邈平靜又重複道。

有寒風吹過,吹落庭院枯枝上的點點白雪。

斛律明月轉過身去,又望向了冼夫人的那幅畫像,那時候他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可所有人都感覺周身泛著難言的寒意。

許久,劉桃枝嘶啞著聲音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這本是一件疑案,相關的人,大多死去,孫思邈那時不過十幾歲,他有何證據質疑斛律明月?

孫思邈神色蕭索,他既然敢質疑,當然是有發現,可他還在沉思。

十三年前,他的一個決定,讓他悔恨多年,這次,他不想重蹈覆轍。

避而不答劉桃枝的問題,孫思邈反問道:「聽說將軍和文宣帝的關係並不好?」

他這時候驀地提及這種事情,很有些出乎意料,讓人又猜不到他的用意。

斛律明月未答,也沒有任何人回答,孫思邈少有地堅持道:「文襄帝遇刺身死後,當時最高興的應該是東魏孝靜帝……」

斛律琴心明白孫思邈的意思。

當時天下還不是齊、周、陳三國,而是東魏、西魏和南梁三國並立。

東魏自北魏分裂而來,可那時候東魏早在高家的控制內,東魏孝靜帝不過是高家扶植的一個傀儡皇帝。

那時高澄已要受禪當皇帝,突然遇刺身死,孝靜帝當然高興,因為他以為機會來了。

「可他高興沒有多久,因為高洋若論治國才能,遠不及高澄,但若論手段狠辣,還勝兄長。」孫思邈道。

這裡是齊國,他公然指名道姓品評齊國故去的天子,本有忌諱。

奇怪的是,誰都沒什麼不滿,就算斛律明月也沒有禁止。

因為孫思邈並非在詆毀高家,他說得很委婉,在一些人眼中甚至還有點讚譽,高洋所為豈止是手段勝過兄長一句能夠概括的?

孫思邈繼續道:「高澄身死後,高洋封鎖了高澄的死訊,幾天後就控制住齊國的形勢,軟禁了孝靜帝。武定八年後,高洋正式受禪稱帝,一年後,他殺了孝靜帝……開始的時候,文宣帝很有些勵精圖治的樣子,看其手段,誰都認為他比高澄甚有過之,但沒過多久,他就換了一個人一樣……」

他突然提及高澄的兄弟高洋,而且十分瑣屑,自有他的用意——因為他知道高洋不但宣布了滅道一事,還在二十年前的那場高澄遇刺案中,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

「高洋變得性格暴戾,睚眥必報,甚至六親不認……之後他行為放縱,整日飲酒高歌,縱馬狂奔,有一日甚至登到銅雀台之巔舞蹈……」

說到這裡,孫思邈神色突有分憐憫之意,終於嘆了口氣。

他憐憫的是什麼?

廳中死寂,只有孫思邈言語幽幽,斛律琴心知道孫思邈說的並不誇張,甚至還有些收斂,實際上她也知道高洋的許多故事。

高洋後來的表現,就像個瘋子一樣,做了很多荒誕之事,高洋死之前,齊國上下均陷入了恐慌之境,幸好高洋死了,他死的時候,群臣乾號,卻沒有一人為高洋流一滴眼淚,可見高洋的不得人心。

不過孫思邈說這些究竟為了什麼?

斛律琴心暗自奇怪,她知道孫思邈絕非喜歡揭人短處的人。

「後來高洋性格暴戾得難以想像,發脾氣起來動輒打殺,聽說他曾有三次用長矛指在將軍的胸口,要殺將軍?」孫思邈問道。

斛律明月還是沒有回答。

孫思邈望著那難以琢磨的背影,回到結論道:「由此可見,他和將軍關係並不好。」

「不好能如何?」劉桃枝啞著嗓子問。

孫思邈笑笑,仍舊沒有回答,只是道:「最後高洋沒有對將軍下手,他不動手,可能是因為知道將軍武功太高……」

這倒是事實,就算是李八百這樣的瘋子,都不敢對斛律明月動手,高洋那時候半瘋不瘋,不會不考慮和斛律明月翻臉的後果。

「可高洋為何要殺將軍呢?」孫思邈問道。

沒有人答話,瘋子的意圖,本就是難以揣摩,但孫思邈為何單獨指出這點?

孫思邈也未回答,話題一轉道:「數月前,我第一次到鄴城時,曾經看過一場……變故……」

他措辭很謹慎,因為他不想武斷。

「慕容家的人行刺蘭陵王,行刺之人,盡數被蘭陵王斬在長街之上……」

斛律琴心臉色蒼白,記得那時候起,她就喬裝成慕容晚晴跟上了孫思邈。

真正的慕容晚晴,結果當然早已註定。

孫思邈道:「當初我離開鄴城時,曾和將軍說過慕容紹宗一事……」

這點斛律琴心倒也記得,當初孫思邈說過,慕容紹宗赫赫威名,但當年曾和高歡不和,後來高歡和慕容紹宗推心置腹,讓慕容紹宗自此效忠。

孫思邈那時這麼說,用意是請斛律明月放下和慕容家的恩怨,可他如今舊事重提,又為了什麼?

「傳言中,慕容紹宗是投水而死的……」

孫思邈緩緩道:「當初西魏據潁州,慕容紹宗為南道行台攻潁州,築壩囤積洧水準備灌城,一日曾做噩夢,以為不祥之兆,第二日登船時,突然有暴風狂起,刮斷船纜,竟將大船向敵城吹去,慕容紹宗認為近城必死,遂投水而亡,三軍聽聞這消息,無不悲痛,而朝廷也為之扼腕,贈使持節一職。」

轉望祖珽,孫思邈道:「這件事祖大人是否記得?」

祖珽臉色灰白,聞言微顫,猶豫片刻才道:「的確是這樣。」

斛律琴心疑心突起,她當然知道祖珽本是個天才,有過目不忘之能,慕容紹宗之死,轟動齊國,這等大事本沒有任何疑問,那祖珽為何會猶豫?

難道說,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

孫思邈目光從祖珽、劉桃枝身上掠過,終於又落在斛律明月背影之上:「遠在將軍成名之前,慕容紹宗就揚名天下,為人堅韌,侯景背叛東魏投梁,聞慕容紹宗來剿,亦是畏懼不敢交手,這種人傑,只因近敵城時,就投水而亡,實在讓人詫異費解。將軍難道從未有過疑問嗎?」

斛律明月仍舊沉默。

祖珽顫聲道:「孫思邈,你究竟要說什麼?」

孫思邈說的均是瑣碎遙遠的往事,但祖珽聽下來,卻益發驚恐難安的樣子。

孫思邈環望四周道:「這裡是東柏堂。」

「是又如何?」劉桃枝忍不住問道,嘶啞的聲音中也帶分顫。

「方才聽閣下說,高洋是從城東雙堂趕來平亂的。」孫思邈淡淡道,「那裡距這裡有數里之遙。常理而斷,這裡警訊傳出到雙堂,然後從雙堂趕來,最少要小半個時辰的工夫。」

沒人能看到劉桃枝的臉,但看得到他脖頸上的傷疤在蠕動:「然後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