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人所難免。
一個人最舒服的死法是什麼?
不用在臨死前經歷病痛折磨,老到自然而死的死法,顯然是很多人臨終前希望得到的,這種死法就叫做無疾而終。
帳中眾人聽到倉官這種死法的時候,臉上都露出極為怪異的表情。
倉官怎麼會無疾而終?這絕不可能!
可雲翳雖是護衛,但在宇文護帳下查驗屍體,所言比仵作還要精準,寇祭司更是苗疆大苗王手下第一祭司,對一個人生死的判斷是絕不容置疑的。
帳中靜中帶著冷。
宇文護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瘋狂之意:「無疾而終?無疾而終?胡說八道!」
他一聲大喝,卻掩不住神色的惶惑,突然望向孫思邈道:「孫思邈,你是神醫,可看出這人是如何死的?」
孫思邈緩緩向屍體望去,臉上突然有分古怪。
他是天下無雙的妙手,醫術通神,是否發現了更多的問題?
斛律琴心離那屍體較近,也隨孫思邈望過去,突然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個人如果在笑,無論如何總不算難看,但一個屍體在笑,多少就有詭異的味道。任何人見到屍體,本能的反應都是抗拒,不願意多看。
斛律琴心也不願多看,當時她是一眼看過就算,可她再仔細看去時,就發現那屍體的一張臉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不只是因為微笑,還是因為這臉上缺點什麼!
她一念及此,立即仔細觀察,馬上發現那張臉缺了什麼。
那張臉缺的是眉毛!
那倉官竟然是沒有眉毛的!
這倉官是天生沒有眉毛嗎?還是被人剃了去?
孫思邈神色古怪,是不是也因為發現這點?
帳中只有宇文護粗重的喘息聲……
斛律琴心更是奇怪,不解這倉官就算死得古怪,為何宇文護會如此緊張?
許久,宇文護喝道:「你看出死因是什麼?」
孫思邈搖搖頭,臉上迷霧又起,他每次這種表情的時候,就是想藏住什麼。
宇文護雙眸泛紅,卻不知孫思邈的這個習慣,他握著酒杯的手上青筋暴起,突然長吁一口氣道:「你看不出來,我卻知道!」
斛律琴心一驚,實在不知道連孫思邈、寇祭司和雲翳這三個人都看不出倉官的死因,宇文護如何會知道?
宇文護盯著孫思邈道:「你難道沒有發現這死者沒有眉毛?」
「沒有眉毛?」孫思邈眼角似乎跳了下。
「柳如眉臨死時,也沒有眉毛的,她的眉本是畫上去的。」宇文護又道,眼角也在不停地跳。
本是飛彩流金的皮帳中,突然有些鬼氣森森。
柳如眉的眉也是畫上去的?這和倉官的死有何關係?
斛律琴心琢磨著宇文護所言,一顆心突然怦怦大跳起來,只是她的聯想太過匪夷所思,自己都難以相信。
孫思邈神色悵然,點頭道:「不錯,柳如眉的眉毛是畫上去的。」他曾親手為柳如眉畫過眉,如何會不知道這點?
柳如眉本有如新月般的彎眉,但自入宇文家,就沒了眉毛。
這是個秘密,是柳如眉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是她自己除去的。
一個女子,沒了纖秀的彎眉,容顏多少會有些古怪,柳如眉是個聰明的女子,少了一雙彎眉,但添了許多寧靜。
孫思邈不在乎,可後來柳如眉卻在乎——因為她遇見了孫思邈,她曾讓孫思邈為其描眉。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一個痴情的女子,在心愛的男子面前,總是特別注意自己的容顏。
只是昔日往矣,楊柳依依;今日歸來,香魂已逝。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直睡不安穩?」宇文護咬牙切齒道。
孫思邈道:「我看得出來。」他武功高,醫術更高,早看出這十三年,宇文護只有更加地狂躁,他的日子遠比孫思邈十三年的崑崙寂寞更加難熬。
「最近我身邊也死了不少人。」宇文護喃喃道。
孫思邈略有詫異的樣子,可詫異中還帶分沉吟,他似乎向斛律琴心的方向望了眼。
宇文護並沒有注意,他自從見到孫思邈服毒後竟沒死,一直就有些恍惚。
「他們死得都和倉官一樣。」宇文護又道,「到現在為止,已死了七人,一個月死一個。」
「查不出死因,沒有人能夠查出他們的死因,所有的人都是無疾而終,沒有了眉毛。」宇文護喃喃低語。
死七個人對宇文護而言,實在不算多。
可如果七個人都是一般的死因,每個月出現一次,匯聚在一起,就顯得異常詭異。
他擁有天下無雙的霸權,皇帝都被他殺了三四個,他本是世上最強悍的人。
可他這一刻,骨子裡面全是畏懼,因為他面對的是完全無法控制的力量。
「這兩個月,本來沒有人這麼死去的,可如今又出現了一個。」宇文護雙目紅赤,霍然望向孫思邈道,「你可知道,柳如眉當初是怎麼死的?」
孫思邈只感覺心口一痛。
壓抑十三年的往事,瞬間都回到了腦海之中。
可他竟還能平靜道:「她是怎麼死的?」他不知道,他一直沒有去想柳如眉怎麼死的,想有何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
或許痛,或許傷,或許日夜斷腸,但死了就死了,再不能活轉。他縱有天下無雙的妙手,但死去的人,他終究無法再醫得活。
一場思念一場傷,傷到盡頭不敢想。
「她是用剪刀自盡的,可她是笑著死的!笑容和這些人一模一樣!」宇文護的聲音滿是凄厲之意。
斛律琴心一顆心都顫了起來,宇文護這時候突然提及這些,其中難道有什麼關係?
孫思邈臉上迷霧盡去,滄桑如那秦漢關月、紅塵煙落……
他眼帘已濕潤,垂下頭來,喃喃道:「薤上露……何易晞……」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他未流淚,只是這些年在心中流的淚,已成了河。
這本是一首輓歌,是說人生命短促,還不如草上的露水。露水幹了,第二日還能重現,但人死了,卻再也無法回歸。
這是柳如眉卧病床榻,他見到她第一面時,她唱的一首歌——給自己唱的輓歌。
一個最寂寞的人,是自己給自己唱著輓歌。
是不是因為她本覺得自己將死了,除了自己外,再無人記掛她這個人?
那一刻他心中就有了那個叫如眉,卻嫵媚無眉的女子。
她有眉無眉,在他的心中都是一種美。
他一生中從未如此轟轟烈烈地愛過,如今想來,卻多少有些後悔。
他不悔自己去愛,只後悔自己輕狂年少,不知世上並不只有愛。
柳如眉自盡死了,是笑著死的?她笑什麼?
孫思邈聽到宇文護這句話的時候,心中突然有分淡淡的感謝,感謝宇文護讓他在十三年後,還能體會到柳如眉的無怨無悔。
他要謝謝宇文護幫他開了心中的枷鎖——雖然宇文護並不知道。
他喃喃地念著當年柳如眉唱的那首歌,輕聲細語,宛若回到十三年前,看著那縷芳魂站在他的面前。
他平靜,但憂傷入骨,斛律琴心一旁看到,潸然淚下。
「住口!」宇文護突然暴躁喝止,他鼻翼閃動,呼吸間猶如個野獸,又道,「你還知道什麼?」
孫思邈止住了自語,回過神來,奇怪道:「知道什麼?」
「薤上露……」宇文護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三個字,突然臉色巨變。
帳中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孫思邈也不例外。
斛律琴心更是轉目四望,臉色蒼白得沒有血色。
薤上露?這本是尋常的三個字,宇文護說出來只是重複孫思邈所言,可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聽到宇文護說了這三個字後,一個聲音傳來,說的也是三個字。
薤上露……
那聲音細細微微,彷彿從天籟傳來,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那像是個女子的聲音。
可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什麼女子敢重複宇文護所言?
所有人神色都有分恍惚,甚至不敢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不是幻覺?
宇文護厲喝道:「方才是誰在說話?是誰?」
牛皮大帳靜得肅殺,似乎只有宇文護凄厲的聲音在回蕩。
是誰?是誰……
沒有人答話,所有人都緊閉著嘴唇,生怕有分蠕動,就會被宇文護格殺當場。宇文護臉上突帶分惶惑,叫道:「孫思邈,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吧!」
「聽到什麼?」孫思邈緩緩問道。
宇文護叫道:「你聾了嗎?你怎麼可能聽不到?你應該聽得出,那是柳如眉的聲音,她……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