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事

那武將目光炯炯,盯著孫思邈道:「還不知孫先生來建康何事?」他的聲音低啞渾厚,自有總領千軍之意。

徐陵顧盼左右,離題萬里,可這武將卻是直言無忌,不忘本來的目的。

孫思邈道:「吳將軍每次見人入建康的時候都要問問嗎?」

那武將道:「當然不是,只不過……」他突然頓聲,訝然地望著孫思邈道:「你怎知我姓什麼?」

孫思邈觀其神色,聞其話語,知道自己推測不錯,微笑道:「想鴻鵠不與燕雀齊飛,良驥難和駑馬為伍,能和徐大人並立而不相形見絀的武將,陳國實在沒有幾個。」

徐陵笑道:「孫先生過獎了。老夫老矣,飯否難能,怎敢和鎮前將軍相提並論呢?」

那武將卻想,徐陵年邁,早不復當年銳氣。孫思邈此言看似誇獎徐陵和我,但潛在的意思只怕是說陳國無人了。

他雖這般想,但心中嘆息,知道情形真是如此,忍不住問道:「雖說和徐大人相匹的武將不多,但畢竟陳國還有幾個,孫先生為何能肯定本將就是吳明徹?」

孫思邈已猜到這人來歷,但聽他直承名姓,還是蹙了下眉頭,微微一驚。

如今三國鼎立,相持不下,只因各有良將坐鎮。

江北齊國當以斛律明月為中流砥柱,有段韶、蘭陵王輔助;關中周國卻以宇文護為權柄,眼下有韋孝寬、梁士彥兩將護翼;而江南陳國三將中,眼下以吳明徹最為有名。

當年陳霸先以陳代梁後,雖有作為,但江東王氣已衰,陳國更是形勢險惡。

當時,陳國的江北有齊國欲投鞭斷流,西北有周國、後梁虎視眈眈,就算江南內部,還有湘州王琳、閩州陳寶應等人和陳國為敵。

陳國四面烽火,多虧吳明徹率兵先拒齊國兵侵,再抗周國虎狼之兵,力戰王琳,才保陳國日趨穩定。

斛律明月評點天下英雄,提及江南時,曾說了一句:「陳有吳明徹鎮前,終不可滅。」

能得斛律明月看重的天下英雄,如今不過是周國的韋孝寬和陳國的吳明徹兩人。

孫思邈聽吳明徹詢問,微笑道:「在下見識鄙陋,但也知陳國有三位將軍威震江南,一是以勇猛著稱的蕭摩訶,一是以兵法見識聞名的淳于量,另外一個當然就是智勇雙全的吳明徹將軍。」

頓了下,他解釋道:「在下已見過蕭將軍。聽聞淳于將軍雖有謀略,但不良於行。閣下卻是龍行虎步。想威猛能與儒雅並重,又如此心細如髮,聽弦琴知雅意的,不是吳將軍,又是哪個?」

徐陵呵呵笑道:「吳將軍是鎮國之將,孫先生也是見識廣博,都是不差。」

吳明徹得孫思邈讚許,只是淡淡一笑道:「孫先生過譽了。只是孫先生顧盼左右,言論其他,難道來建康的目的不可說嗎?」

孫思邈見其性格深沉,喜怒難行於色,倒也佩服,含笑道:「吳將軍對在下的目的如此有興趣,莫非是怕在下有不利陳國的舉動?」

殿中微靜,徐陵臉色異樣,吳明徹只是淡淡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本將從未說過這點。」他言語輕淡,但詞鋒直指孫思邈做賊心虛。

孫思邈緩緩坐了下來,看著身邊的牢籠道:「在下只是覺得,若將軍不怕,何以在籠外說話?」

吳明徹忍不住臉色微紅,徐陵乾咳了幾聲。

無論如何,孫思邈總算救過陳叔寶兩次,對陳國非但無過,而且有功。但他才入陳宮,就被關在籠中,吳明徹、徐陵饒是才學兼備,也是解釋不通。

沉默良久,吳明徹才道:「這其中只怕有些誤會。」

「還請將軍詳解。」孫思邈道。

吳明徹閉口不言,徐陵一旁岔開話題道:「其實……這次請孫先生入宮,本是太子的意思。孫先生先後救了太子兩次,我等很是感激。」

「哦?」孫思邈看著鐵籠,微笑不語。言下之意當然就是,你等就是這麼感激我的?

可他畢竟不願多做口舌爭辯,只等徐陵解釋。

徐陵老臉也有些發熱,又咳了幾聲,看吳明徹始終不語,只能開口道:「太子請先生入宮,本想請先生幫忙做件事情。」

孫思邈倒客氣,不看籠子,只看徐陵道:「不知何事呢?」

徐陵也不說話了,殿中又沉寂下來。

孫思邈饒是思緒敏銳,碰到這兩個人支支吾吾,話說半截,也實在猜不出下文。他索性也閉口不言,甚至眼睛都閉上了。

籠內籠外一陣沉默,氣氛極為尷尬。

吳明徹終於耐不住,開口道:「聽聞孫先生當初是在破釜塘底下的宮殿救出了太子,可和太子早在響水集就遇上了?」

見孫思邈只是點頭,話不多說,吳明徹又道:「聽聞早在這之前,孫先生還和斛律明月交過手?」

「這個消息,不知道吳將軍從哪裡聽說的?」孫思邈緩緩問道。

吳明徹微微一笑:「這個嘛……只能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本將只想問問孫先生,是否真有此事?」

孫思邈倒也好脾氣,又點了下頭。他突然想到昨晚那少女所言,心道原來那少女並非空穴來風,憑自猜測,看陳國如此對我,莫非真的懷疑我的用意?

吳明徹又道:「本將還聽說,孫先生消失十三年後復出,才到鄴城,就施聖手,一針活兩命,轟動齊國,甚至被禮聘入宮醫治齊主高緯最寵愛的穆妃。」

孫思邈糾正道:「是四針兩命。」

吳明徹笑笑,認為這無關緊要,目光中如同藏著幾根針:「先生大才如此,本將也是佩服。可本將聽說先生如此才技,又得權貴穆提婆賞識,本可在齊國高官厚祿,予取予求,後來卻出人意料地拒絕了賞賜,反被斛律明月下入牢獄?」

孫思邈又點點頭,這些大致不差,他懶得多解釋什麼,心中卻在琢磨吳明徹說這些的用意。

吳明徹目光如刀,盯著孫思邈道:「卻不知先生為何要拒絕賞賜,為何又被斛律明月關入牢中?」

孫思邈心中微愕,不知道吳明徹是否暗指崑崙一事,更不知他們究竟知道多少,只是道:「或許因為斛律將軍也如吳將軍一樣了……」

吳明徹錯愕,不知自己哪點和斛律明月一樣。

「因為兩位將軍一直都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救人就是為了救人,不求什麼名利。或許高官厚祿、建功立業對某些人很是緊要,可在一些人眼中,卻如過眼煙雲。」孫思邈話語平淡,但其中也似藏著一根針。

吳明徹怔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徐陵讚歎道:「原來孫先生是不貪浮華之人……倒讓我等很是慚愧。」

吳明徹打斷道:「可斛律明月既然將先生下獄,肯定會重兵把守,如何會讓孫先生又輕易地離開鄴城?不知道先生能否解釋呢?」

他雖未明言,但無疑和昨晚那少女一樣的用意,都懷疑孫思邈和斛律明月有了個約定。

有人能從斛律明月手上逃走,本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孫思邈坐在那裡許久,才道:「我無法解釋。」

吳明徹帶分冷然的笑:「真的?」

「可我何必解釋?」孫思邈神色亦冷。

吳明徹怔了下,眼中有分怒意。這些年來,他威震江南,位高權重,不但徐陵見到他客客氣氣,就算陳頊每次問北伐之計,均是極為禮遇。不想,孫思邈竟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

可他終究還是深沉之人,怒意隱去,只是道:「都說孫先生才華橫溢,竟猜不出斛律明月的用意,倒未免有些讓人失望。」

「我好像不用讓將軍希望什麼?」孫思邈不為所激。

吳明徹見其如此,惱怒中兼有分失望。他本想借這次機會試探孫思邈,進而觀察孫思邈的為人,但事到如今,他仍感覺孫思邈這人縹緲難以琢磨,更生警惕。

徐陵一旁目光閃閃,有些老狐狸的味道:「孫先生,其實我等早就想過,斛律明月此舉可能是欲擒故縱之計。」

「哦?」孫思邈不置可否。

徐陵又笑了起來,緩和氣氛道:「其實我等早知道孫先生的大名。孫先生一生多姿多彩,常人難及,但在調查孫先生底細時,更發現很多趣事……」

頓了下,見孫思邈不問,徐陵只好自己說下去:「孫先生未及弱冠時就已失蹤,十三年後復出,雖行醫時間不久,但被孫先生救活的、有名有姓的早過百人之多,這還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未經查證的人數還不知多少。

孫思邈只是說了句:「我倒從未數過。」

他一生的確如此,憑醫道救人,只求盡心,倒真不記得救活了多少人命,卻不想還有人幫他計算這些事情,好笑中又有些悲哀。

徐陵笑道:「只要先生出手,就從未有失手的時候……」

孫思邈眼中突然閃過分傷感,但轉瞬被臉上的滄桑遮掩。徐陵說錯了,他失手過一次——只一次,那一次造成他一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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