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無衣

滴水成冰的戰場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銘記千年。

可是誰知,原來我早該遇見你,在我最風光也最悲傷的時候。

——題記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只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溫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而溫悉,便是我的叔叔。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著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著長衣坐於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只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望著梧桐樹下的他,沉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於朝堂上懸掛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一舉天下驚。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里,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裡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得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回去後,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著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脫,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瀰漫,眼淚帶著喜悅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衛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姐姐用三天三夜採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鐘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脫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姐姐整晚沒有睡著,望著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么?」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只在於沒有飯吃。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說:「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地,這麼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說,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里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著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只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麼?」

姐姐沖我眨眼,笑得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這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只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裡,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怎麼看都只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麼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只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綉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繫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彷彿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艷。

秦王立刻宣見綉娘,姐姐丰容盛飾地拜於殿前,王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嘗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面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接過葯碗,將裡面的湯汁一口飲干——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裡,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沓,就這方面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麼,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麼表情,目光很淡,淡得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只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地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地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有個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麼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復又悲傷,心裡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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