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成碧

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舊陰霾。整個燕夕湖都籠罩在雨霧之中,便連船坊前的燈籠,都顯得無精打采,散發著淡淡濁光。

金枝不停地挑簾往外看,焦慮道:「宮七真的會來嗎?」

「他會。」我對著鏡子,將一支鳳釵插上髮髻,這是一支很特殊的鳳釵,我花了整整一千兩銀子僱傭天下最出色的神偷從侯爺府的寶庫里,偷出它的草圖,又請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為此,我的計畫整整往後推遲了三個月。轉眼間,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沒準兒他就不來了。」

「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我按倒銅鏡,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這裡,七年了,沒有一年忘記。」

一陣涼風吹進船艙,棉簾飛揚間,可以看見外面水天一線,並不是多麼美麗的景緻,卻因為一段傳說,而變得與眾不同——

七年前,宮七公子,與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見。

宮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在我接手這筆買賣之前,就已對他耳熟能詳。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世襲一等長樂侯,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風頭之勁無出其右者。

他不僅是世人公認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蹤,自那之後,宮七一直沒有再娶,派人四處尋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無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燕夕湖邊,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責的地方,而他卻趨於完美,連最惡毒的人,都找不出什麼可以攻擊他的借口。這樣的人,真是看著相當的……不順眼呢。

我最討厭這種天生就什麼都有的人,當別人為生活而苦苦掙扎時,他卻得天獨厚坐享一切,連僅受的那麼一點點挫折,都令他獲得了更多同情與愛戴,憑什麼?

因此,我接了這個別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買賣——在冬至前,殺死宮七。買兇之人是江貴妃的家人,妄圖剷除他來打擊皇后的勢力。齷齪的政治果然是這世間最無道理和原則的東西,不過,正因為它的沒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個殺手,靠奪取別人的性命以獲得報酬養活自己。三年前,當我殺死大師兄後,我在組織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僅次於一手將我訓練出來的師父。

現在是巳時,我要繼續忍耐。忍耐到,宮七出現的那一刻。

戌時,天色越發深沉,畫舫的光映照著暗藍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轉為不安,開始在船艙中踱來踱去,皺緊眉頭道:「我說,如果他真的不來,你難道就一直這樣等下去?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繞彎子。宮府的管家不是已經被我們收買,願意全力協助我們刺殺宮七么?與其在這個見鬼的天氣里守著一條破船等待,還不如藏在宮七的寢室橫樑上更有機會!」

我在心底嘆息,難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卻永遠只能在組織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氣,而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無論武功有多好,都不會是一個好殺手。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更鼓聲,七聲長三聲短,金枝的身體瞬間繃緊,我也將琴弦上的布蓋掀去。

——宮七來了。

那三聲短更,是同伴給予我的信號。

我撥動琴弦,開始彈奏。雖然我一向擅琴,但現在彈的這首曲子,還是花費了我許多功夫。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據說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宮七就是被這首曲子所吸引,執意要見奏曲的姑娘,當船簾掀起後,裡面的少女,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表情驚駭……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彈琴賣藝為生的風塵野花。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宮七娶了她,他們的結合成為當時最轟動的大事件。嘲笑艷羨欽佩惋惜者兼而有之,但結局誰也沒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從此人間蒸發。宮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沒有再出現。

六年十一個月後的今天,出現的人,是我。

「你……是誰?」清越清揚清潤得像是絕世美酒般的聲音,穿透雨幕,傳進船艙。

我的手指頓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壓力而斷開,與此同時,金枝已提著燈籠走將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為何獨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熱茶?」

宮七進來時,我正在為琴換弦。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也知道他進來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視我,但我沒有抬頭,專心致志地將舊弦卸下,將新弦繃緊,繞好,調撥試音。

我要他先開口說話。

「你是……誰?」他果然按捺不住,搶上幾步,抓住我手。

我順勢仰頭,入目處,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處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處,有一滴形如淚痕的黑痣——這不是我的模樣,而是朱荇的。一如我頭上的釵,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說,我是誰?」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里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凄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畫——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只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是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宮七會信么?

宮七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這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悅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我跟著宮七回到了宮府。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說「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裡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垂下眼帘,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後坐著一個人。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麼,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只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蔘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後,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只不過……這茶里加了人蔘,而我是不能吃人蔘的,一吃就起紅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後不起紅疹,則說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處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蔘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屏幕後果然無話。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須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麼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說,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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