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破城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面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著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拚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著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偌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著怎麼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著我搖頭輕嘆。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黑髮,黑瞳。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於是我便跟著他進了城。

他背著一把豎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著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面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只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只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且看家家掛白紗,戶戶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御書,恩賜定國之名。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我怔怔地望著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裡?」

我點頭,復又搖頭。

他打量著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出,對著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裡,他是誰?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說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殿下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飲食如何?」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迴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欄上掛著八十一顆鈴鐺,窗欞上綉著七十二朵卷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管家打開房門,通稟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綉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著一個人。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此刻,他離我只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衛趕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只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驚:「什麼?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得整整齊齊,更有象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白衣人贊道:「好筆!好硯!」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麼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說得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僕,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闢房間。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著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親說,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一語成讖。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桿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著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麼你呢,你又是誰?」

他沉默。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歷,你也莫問我的好么?」

他轉身離去。

我順著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裡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喂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於樹後,見幾名婢女擁著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這隻烏龜真有那麼神嗎?聽說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麼靈驗,怎麼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裡聽過,我凝眸相望,卻只看見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綉著蘭花,頗是雅緻。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喂啊,難怪前幾天怎麼喂都不吃。」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喂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彷彿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髮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里的燈光正好映著她的眉眼,我吃驚得差點叫出聲。

這個人!這個丰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里?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喂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著涼。」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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