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精英與孝子

本來他是會有一個好前程的。在八十年代,研究生是不多的,那時是名副其實的精英,如果這樣說誇張的話,那至少可以說是准精英。有許多老五屆的大學生在荒疏學業多年後,又去考研究生,頓時龍門一躍,身價百倍。有的當上了高官,有的在學術界獲得了地位。而像他這麼年輕就在八十年代初考上研究生的,至少在他出生和成長的這個小城市裡是鳳毛麟角。但是,倔強而又火爆的脾氣,加上社會製造出來的驕傲,讓他把大好前程付之流水。如今他是後悔的,但如果不是因為下海遭到挫折,他還不會這樣整天讓仇恨充滿著他的胸懷。他酗酒、賭博、不找工作,遊手好閒,完全墮落為一個為人不齒的二流子。正是因為這樣,他覺得生活是沒有意義的,生命的存在更是不合理的。

「如果這個星球上沒有人的話,可能會更好些。」他老是在這樣想,當然這時他已經把自己排除在人類之外了。不過,他畢竟受過高等教育,有時也會思考自己的處境,也曾經想振作起來,東山再起,但每次都是失敗,一個被生活打垮的人是很難擺脫意志薄弱的糾纏的。這時,他就恨起他的導師陳天曉了。他的心胸本來就狹隘,又認為受到了冤屈——順便說一句,在他的人生檔案中,永遠是別人對不起他的記錄——他的怒火該是多麼大呀!他不止一次地想從肉體上消滅陳天曉。

但文明教育讓他一次次收起了殺機。直到這一天,他才下了決心,理由是那麼充足。原來有個親戚不忍看到這個精英變成一個人人厭惡的蒼蠅,就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在一個中等師範學校當歷史老師。按理說他有那樣的學歷——雖然沒有拿到碩士學位,但畢竟有同等學歷——干這個工作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對這種工作他過去也不是沒想過,但那時他在與天公試比高的野心燃燒下,只想著另闢蹊徑,進入商界發大財,而且也只有大把的金錢能醫治他那被學術界的黑暗深深刺傷的心。但這次他同意了,覺得自暴自棄只能讓陳天曉一類的人高興。當然他不是沒有遺憾,就像老虎捨棄了山林中的狂放生涯,如今變成貓,在淺淺的碟子里舔主人施捨的牛奶一樣,總有些受侮辱的感覺。

他去應了試,考試是他的專長,因此很順利就通過了。校長高興地說,什麼時候上班會通知他的。他笑著回了家,自信心和對校長的輕視讓他連一頓酒都沒喝。但這一紙通知書卻像野鳥一樣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遲遲不來。他焦躁起來,但自尊心又不容許他去學校打聽消息。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期盼已久的通知書終於來了,但是內容卻是說,經校方研究,不予聘用。飛來的喜鵲卻是只烏鴉,他氣得把通知撕了,去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

等他酒醒的時候,親戚正守候在他的床邊。這個好心的親戚這時在他眼裡是個又一次使他的自尊心受損傷的討厭鬼,但親戚的一席話讓他恍然大悟。原來學校的決定不是因為他的考試成績或者像校方說的又暫時不需要人了,而是陳天曉搞的鬼。那個校長是他的學生,在決定聘用他後,校長出差到省城,自然要拜望過去的恩師,現在的學術界名流陳天曉了。當這個不知趣的校長用諂媚的口氣說接收了他的一個叫白芒的學生時,陳天曉又驚又怒,拒絕承認白芒是他的學生,還說了白芒的許多壞話,說這個人目中無人,沒有資格教書育人。這回是校長震驚了,他回來後立即撤回了上次的決定。

「他這是要置我於死地呀!」白芒聽完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暴跳如雷,憤怒的火焰已經將他的激烈反應燒成了灰燼,殺機卻像施行火種的田地,在灰燼中,種子默默地萌發著。

「要找個好時機,是的,時機。你不讓我活得好,那你就別想活……」但這個時機老是沒有來,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時機。白芒過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沒有什麼天賜良機,」他決定主動出擊了。

徐林教授是個很容易給人好感的人,肥胖、高大的身軀,溫和的脾氣加上教養,使他對人對事都很自然地採取寬容的態度。他和系裡老師的關係都很好,文革時他是著名的逍遙派,雖然年輕的教師——他們是大學文革中真正的幕後操縱者——也曾經批評過他,但他那讓人無可挑剔的謙恭和謙恭後面的頑固,讓點子最多的陰謀家也無計可施。他和陳天曉成為朋友的原因是他佩服陳天曉的學術功力和敏銳的識見,而陳天曉也敬慕他在中國古代史方面的權威和他的人品。他說話很快,聲音不大,但非常清晰,學生們都愛聽他的課。古洛和胡亮也喜歡他那帶有磁性的聲音。

「老陳這個人不錯,聰明,用功。你們了解的那些事我也知道。對,文革前他是系裡準備培養的接班人,除了教課外,他還是系黨支部副書記,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未免要得罪人了。這也不能全怪他,你想上面讓他宣布決定,他能不宣布嗎?至於他參與進去了沒有或者參與程度有多深,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系裡的牛老師,就是現在的系主任,被打成反革命,他沒有參與,還輪不到他。但牛老師就是對他有意見,這也沒辦法,牛老師是受了很多罪。我就勸過老陳,讓他給牛老師道歉,但他這個人很倔,說和自己沒關係,就是不去,這不,兩人勢成水火,鬧得系裡也不安定。還有戚老師的事,那確實是老陳的責任,那時候他年輕,火氣大,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做了不該做的事。他也跟我說過,他這一輩子就對不起戚老師,可他又不去賠禮道歉。這個人好面子,加上他認為牛老師要利用戚老師的事做文章,就這樣戚老師始終不能原諒他。還有林素老師的事,林老師是個老資格的教師了,講師就當了好多年,按理說當個副教授沒有問題,但他和老陳不對付,到處跟人說老陳是假學問,寫的書都是剽竊,還在報紙上用筆名揭露老陳學術成果中的硬傷。老陳自然不會給他說好話了。這個林老師也是個牛脾氣,自尊心極強,他沒有評上職稱就吃了安眠藥,幸好被家裡人及時發現,到醫院搶救過來了。後來大病了一場,也算是在鬼門關上轉了一遭。他出院後說,和老陳不共戴天,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不過也就是說說而已,享受口舌之利不能說是犯罪吧。我知道的就這些了,你們還真行,這一天就了解了這麼多情況。」

徐林家的客廳很寬敞,舒適的布藝沙發,潔凈的寫字檯,牆上掛著他自己書寫的條幅:「任重而道遠,士不可不弘毅。」三個靠牆的書櫃里放滿了書。他胖胖的臉在柔和的白熾燈下泛著健康的紅光,他的語調又是那麼平靜、溫雅,讓古洛感受到一種久違了的靜謐氛圍。

「他有生活方面的問題嗎?」古洛半天才問道。他幾乎忘了這是在調查一件命案。

「他這個人不愛那一套。我們這一代人總的來說是保守的,在私生活方面很注意。」

「嗯,你認為他得罪的那些人有可能用極端的方式報復嗎?」

徐林想了想說:「我不是搞公安工作的,在識別人方面你們有資格,對人性的理解你們也比我深得多,就我個人的看法,他們不可能對他實施報復。就拿戚老師戚琦說吧,他遭到的摧殘最大,人都成了殘疾,但他已經是風燭殘年了,體力上根本做不到。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說了,沒有到殺人報復的程度嘛。」

「有時候不必自己動手,現在已經有了雇兇殺人了,而且他們也有親屬,都有可能為他的不平而採取極端的手段。」古洛說。

「是嗎?」徐林盯著古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倒是提醒了我,老陳去年跟我說過,他被人跟蹤過,他看到了那個人,好像是戚琦的兒子,他也覺察到老陳發現了自己,就裝著沒事走了。」

「噢,以後呢?」胡亮興奮起來。

「以後好像沒事了。」

「陳天曉怎麼知道他是戚琦的兒子,他們認識?」胡亮緊接著問道。

「嗨,都是學校的老人了,又住在學校的宿舍區里,蕞爾之地,互相都認識。你看,在這裡得罪個人是很不舒服的,總能遇見對方的子女,他們叔叔大爺地叫著,很難堪呀。對了,戚琦的那個兒子可不像他父親那麼老實,從小就好打架,還當過小偷,被判過刑。這也是因為文革時戚老師挨整,家裡沒人管教。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子不教,父之過。」

「他叫什麼名字,現在幹什麼呢?」胡亮一邊在他的筆記本上記著,一邊問。

「叫戚力,小名叫大力。現在聽說是搗騰服裝,說還掙了不少錢。」

「謝謝你提供的情況。我們本來是想找你們系裡談,但考慮到系主任牛老師和陳天曉的關係,恐怕偏見或者過去的芥蒂會影響事情的客觀性。」古洛站起身來。

「你就不怕我盡說他的好話?」徐林笑道。古洛和胡亮都笑了。

「我們也考慮過,但光憑空猜測是不行的,實踐出真知嘛。我們覺得你還是很公正的。」古洛說。

「人生最好的處世訣竅就是『當著真人不說假話』。」徐林嚴肅地說。

戚力正如徐林說的,文革時家中無人管教,就混跡於社會的小流氓之中,他身體強壯,打群架時總是擔當主力,很為同夥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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