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收到了訃告。泣告者中有璧德的父親、她的孩子、兄弟姐妹和她的朋友;儘管璧德的前夫擬定了訃告,但他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訃告上。

為了參加葬禮,我給自己準備了一隻由藍色花朵組成的小花圈(是璧德最喜歡的顏色):翠雀、烏頭、矢車菊、鳶尾和幾枝染成藍色的春白菊。看上去像是婚禮用的花籃,我在想,不像是獻給死者的花圈。

我本人的打扮則並不引人注目:我穿著黑色衣服,而且並沒有使用唇膏口紅之類的東西。我的自信心已經慢慢減退,我帶著恐懼和膽怯的心情,努力做到到達墓地時既不早也不晚。

我沒有料到葬禮的規模有如此之大。停車場的位置已經佔滿了,所以大街兩旁也停放著很多汽車。

通往入口的路上,有人在我後面叫我的名字:「你好,羅茜,等一下!」

我和很少幾個人以「你」字相稱,在我曼海姆的辦公室里我也不和人用這種稱呼,我的同事因此覺得我很古怪。對在工作場所以「你」字稱呼的這種方式,我一概予以堅定的回絕。我沒有親戚,幾乎也沒有知心朋友。是的,璧德,我小時候就已經認識她,不必多問,包括她的孩子也是叫我「羅茜」,但璧德的前夫除外;最近一次是來自柏林的哈特穆特——我好歹不會和他以「您」相稱;維托德——謝天謝地!——還有,可以這麼說是出於偶然,是他的朋友施羅德博士。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我在想。但是在穿著黑衣的哀悼人群中,確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匆匆走來,他和我以「你」字打招呼:是璧德的最後一任男友,尤爾根·法特曼。實際上,這樣的稱呼是他在我們惟一的一次見面時完完全全強加在我頭上的。我當時想,也許我再也不會碰見他了,所以那回我就顯得不那麼拘謹。此刻他就在我身邊。

「羅茜,前幾天我就想打電話給你,可遺憾的是我把你的姓給忘了。」

他對我太沒有距離了。

「海爾特,」我冷淡地說道。

「哦,對了!海爾特!不過現在無所謂了。你呆會兒有時間嗎?我有事找你。」

「如果必須的話,」我很不友好地說道,但他只是回答道,「那好,我就在大門入口處等著。」

我們隨著人流擠進小教堂,我在後面找了一個位置,尤爾根則在中間位置坐了下來。璧德以前曾和她的丈夫一起退出了教會,我回想著。儘管如此,那現在牧師是否會發表演講呢?

前面坐著璧德的父親,他年紀大了,心也碎了,在他旁邊是萊茜。他握住萊茜的手。接下來是理查德、維維安和璧德的兄弟姐妹連同他們各自的家人,後面幾排是一些遠親,其中就有璧德的前夫和一大群朋友和相識的人,在這些人中我看到了維托德。在他身旁站著的是施彭貝的新太太,純粹是出於偶然吧——我是從一張照片上認出她來的,她就是璧德的後繼者,再加上她的女兒,也就是璧德孩子們的同父異母的妹妹。

璧德的一位姐夫致辭,他是漢堡大學的教授。他的講話富有見地,頭頭是道,描述了璧德的生平,讚揚了她所擁有的許許多多的優秀品德。但他冷冰冰的、更確切地說是那種公事公辦的致詞,並沒有喚起聽眾的激情;有的人在咳嗽,清嗓子,也有個別的在擤鼻涕,或者輕輕交談著。

教授致辭完畢,場上出現了片刻的停頓。然後門口傳出聲音,大約二十名身穿統一制服的中年男子魚貫而入。這位年邁的父親,他一輩子始終是男子合唱團的成員,將這些傑出的先生請了過來。似乎他覺得沒有牧師和禱告的追悼會太冷冰冰了,而現在他要弄出一些隆重的氣氛來。老年歌手們反背著左手,邁開一條腿,唱道:「我祈禱愛的力量!」他們的音調突然從強跳到很弱,然後又毫不費力地從很弱又回到強音。儘管我早已經強調過,我對音樂所知甚少,但我一聽就知道這完全是噪音。那位致辭者沒有辦成的事,現在這些歌手一下子做成了:開始的時候有人發出可怕的啜泣聲,無論老還是少實在無法剋制住自己,於是到最後,這許許多多的人終於統一形成了一個哭泣者聯盟。那些指望獲得如此成功效果的藝術家們顯得非常慷慨大度,還在為這樣的河流不要如此迅疾地枯竭而盡心盡職。

自豪感湧入我的全身:正是我和這些送葬的歌手才使如此眾多的人匯合到了一種偉大的情感中。沒有我,這一難忘的葬禮就永遠無法得以實現。

直至見到尤爾根·法特曼,我快樂無比的心情才停下來。我不喜歡他,尤其是我不喜歡他如此隨隨便便地叫我「羅茜」。

「我們去喝一杯吧,」他馬上說道,「我沒興趣讓那麼一幫子人盯著看。」他和哈特穆特一樣喜歡出汗,我反感地想道。

我們坐在一家廉價的餐館,這裡聞起來有股刺鼻的油炸土豆條的味道。尤爾根要了杯啤酒,我要了杯礦泉水,他要了份色拉肉排,我則要了份酥皮點心。

尤爾根將啤酒灌進喉嚨。他脫下上衣,此刻裡面就穿著不透氣的人造纖維製成的黑色捲筒領套衫坐在我對面。

「我們馬上就談正事吧,」他開始道,目光銳利地觀察著大門,但參加葬禮的其他客人並沒有跑到這兒來。我疑惑地看著他。

「那些警察老是糾纏我不放。事發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妻子和孩子正好在慕尼黑呢。我有周日晚上的一張加油站的發票,但幫不了我多少忙。我無法證明我早在周五下午就離開了這兒。除了我老婆,誰也沒有看到我周六是在慕尼黑。小孩子們說話反正也不算數。汽車在車庫裡呆著。雖然天氣很好,但我這個傻瓜周六還窩在家裡記賬。」

他從桌上的花瓶里揀起一枝塑料花,將花拆開。

我本想問問,這和我有何相關,這時我聽見了他的指責:「你肯定給那些警察講過那種蠢話,璧德愛上了和維維安戀愛的那個人,那個自負的教師。你怎麼會想到去散布這樣的謊言呢?」

我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向他保證說,這不是謊言,我也沒有去四處散布它,僅僅告訴了警方而已,他們許諾過絕對保守秘密。

尤爾根又要了杯啤酒。

「警察能保守秘密,真讓我笑掉大牙!——這是我迄今聽到的最為厲害的胡說八道。璧德和我雖說不是浪漫的情侶,但我們彼此相愛,真誠相待。像你這樣的人(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當然不可能明白了。」

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立即尖刻地說道,如果他要用這種語氣說話,那就到此為止了。從學生時代起,我就認識璧德,而且很久以來她就是我的朋友了。

「是朋友沒錯,」尤爾根諷刺地說道,「一個人不會散布朋友的謠言。反正她不相信你,否則她和我說過的話,她早就和你說了。」

「否則她會告訴我什麼?」我問道,我的心跳在加速。

「璧德早就知道維維安和這個教師有關係,她又不是傻瓜!當然了,維維安在這裡有了新的男友,但他不在法蘭克福,因為她突然之間非常頻繁地去會客,然後借了璧德的車深更半夜也不回家。另外,那個人出現了,他的名字我倒是忘了,他認識維維安以後,老是無緣無故地過來,而每次都是維維安在的時候。做母親的總是很好奇的!一旦有人接維維安而她例外地不需要車子的時候,璧德當然會從窗口窺探一番了。然後她就看到那個老師在街的拐角處等她。」

我的呼吸很困難。「就這樣,璧德就知道了怎麼回事,」我說道,「那儘管如此她本人還是愛上了他,為什麼就不可以了呢?」

「偉大的上帝啊,你的理解力真是太遲鈍了。她對多愁善感的男人少有興趣,我們對他已經談得夠多了。但從另一方面看,她覺得他和維維安之間的友好關係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兒。她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做老師的都有戀童癖,而維維安則有戀父情結,他們的關係是很穩固的』。所以一個人,一旦他(她)本人對一個男人心懷惡意的話,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很可能這只是她的一個偽裝呢,」我提出反對意見,「你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尤爾根看著我,搖了搖頭。

「你們這些老處女究竟生活在怎樣的世界裡?」他大聲喧嘩道,以至於其他客人全都回過頭來,饒有興緻地看著我。

「我很抱歉,羅茜,我不是這個意思。(那還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在想)可是你或許無法想像,沒有這種胡說八道的關係我和璧德也能過得去。」

我本想走了,但他拉住我不放,手上汗津津的,沾滿了啤酒,和最近的哈特穆特相類似。一股莫名的怒火涌遍全身。

「法特曼先生,您放我走吧!我剛參加完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禮,還沒有作好準備來傾聽您如此侮辱人的談話。」

「啊哈,現在我突然成了法特曼先生了。尊敬的夫人不願意和一位代理商以『你』字相稱了。璧德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知道什麼叫自負和偏見。而這種性格不熱不冷的人她這一生中從沒有愛上過,」他稍許考慮了一下,「我完全可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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