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斧聲燭影

開寶八年十一月,宋軍攻破南唐國都金陵,國主李煜奉表出降。曹彬派人將他與親屬、重臣解往汴京獻俘。南唐遂宣告滅亡。

開寶九年元宵節剛過,李煜一行到達京師。開封士民傾城而出,擁在御街兩旁,既想看看傳說中江南國主的模樣,也要看看他那位王后周嘉敏到底有多美貌。人們不由自主地將她與十多年前同樣在這條御街上走過另一名女俘的花蕊夫人相比——她雖不及昔日花蕊夫人嬌柔嫵媚,卻是更加清澈可人。許多人甚至暗自揣測,李煜很快也要遭到後蜀國主孟昶一樣的暴斃命運,然後周嘉敏便會順理成章地被收入大內宮中,代替兩年前不幸病死的花蕊夫人,成為官家的新寵。

一身白衣的李煜一言不言,默默來到宣德樓拜見大宋皇帝。趙匡胤詔釋江南君臣之罪,當場封李煜為違命侯,懲他不肯奉詔入宋,同時掛名擔任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賜宅第一座,但有禁軍把守,李煜不能隨意出入,不能與外人交往,不過是個體面些的囚徒。

開封人蜂擁出去觀看南唐俘虜入城時,向敏中正約張詠一起去逛大相國寺集市淘書。一年多前,張詠與寇準、向敏中、潘閬幾人一起連破奇案,結下深厚友誼。那之後,寇準返回大名府,潘閬滯留在京師,張詠則繼續雲遊。此次重來京師,便是住在興國坊潘閬家中。這處宅院地處里城中心位置,距開封府、晉王府極近。

二人出門之時,正遇見符彥卿帶著兩名小童踱步過來,一手把玩著肩頭的海東青,一老一鷹,煞是有趣。

張詠忙道:「相公怎麼親自過來了?適才不是已經派人叫潘閬過去府上了么?」符彥卿奇道:「什麼?」張詠道:「適才府上有人來,說是海東青有些異樣,相公想去潘閬過去瞧瞧。」符彥卿道:「啊,老夫知道了。」驀然轉身,抬腳便走,與適才怡然自得的神態判若兩人。那海東青陡然受驚,立即振翅騰空而起。

張詠莫名其妙,道:「到底怎麼回事?」向敏中搖搖頭,道:「我也猜不到。興許是有人借符相公之名誑去潘閬治病,他而今是汴京有名的神醫,架子又大,常人難以請得動他。」

張詠大奇,道:「竟有這等事?」向敏中道:「你上次離開京師後不久,潘閬便醫治好了內侍行首王繼恩的老母親,那可是連許多御醫都是束手無策的怪病。此後,他就成了東京的大名人了。」二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大相國寺而來。

今日是正月十八,正逢一月五次的趕集日,偏偏趕上上獻俘這等十年難得一見的大事,顧客稀少,就連許多賣家也都丟下攤子趕去御街看熱鬧。

張詠、向敏中順順噹噹進來寺內,直奔正殿彌勒殿後的資聖閣。這裡是售賣書籍、圖畫、玩好的集中地,還有各路罷任官員帶來的土產香葯之類,是京城士大夫最喜歡光顧的地方。貨攤中還零星夾雜著一些打著「神課」、「看命」、「決疑」招牌的術士。

忽有一名年輕的麻衣道士招手叫道:「二位官人請留步!」

張詠見他卦攤上寫著「專賣賭錢不輸方,一貫足價」,不由地笑道:「尊師是打算賣方子給我們么?我二人均不賭錢。」道士搖頭道:「不是,貧道想給二位看命。」

張詠道:「我們可不信算命之說。」麻衣道士道:「命者,天命也,命可不是算出來的,但貧道卻能看出來。二位都是大富大貴之相,尤其你……」一指向敏中,道,「官人不僅自己將來位極人臣,後代更是要決定大宋的命運。」

向敏中聞言微微一笑,道:「在下尚未考取功名,只是一介白丁,何來位極人臣一說?尊師,我奉勸你一句話,本朝最忌民間妄議天命之類,你還是只賣賭錢不輸的方子好。」不願意再多費唇舌,拉了張詠走開。

張詠低聲道:「向兄沒有認出來么?」向敏中道:「什麼?」張詠道:「這道士咱們見過的,就在我二人初遇樊樓的當晚。」

向敏中這才記起麻衣道士就是王全斌死去當晚在樊樓照過一面的道士馬韶,當時他正與開封府推官姚恕、押衙程德玄在一起飲酒,卻不知道他如何又來了相國寺擺攤賣方子。正納罕時,忽又見到一個熟人,竟然是京師第一名妓蔡奴來逛書攤了,忙叫道:「張兄,你看……」

張詠卻已經直奔蔡奴面前的書攤而去,將她正拿起來的一本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劈手奪過來,翻閱了幾下,道:「呀,這可是世間最全的本子了。」

他嗜好讀書,四處遊歷,只為借閱私人藏書,但之前所讀過的《春秋繁露》均缺失了兩頁,即便憑皇帝所賜銅符到館閣借閱的藏本也是如此。眼前這本書不僅完好如初,且不卻兩頁,當真令他欣喜若狂、如獲至寶了。

蔡奴認出了張詠,道:「原來是張郎。」她一旁的中年文士卻甚是不滿,道:「這位郎君,這本《春秋繁露》是我先發現的,你想要強取,可是說不過去。」蔡奴忙介紹道:「這位是袁慶袁供奉,在翰林圖畫院供職。」

張詠這才會意蔡奴是陪袁慶來買書,那本書確實是她先拿到手上,心中縱然萬般不舍,還是不得不還了回去。袁慶翻閱了幾下,這才展露笑容,道:「確實是完本,比我家原先收藏的那本《春秋繁露》多了兩頁。賣書的,這本我買了,多少錢?」

那賣書人並不識貨,見到張、袁二人爭書,料來是珍本,忙舉起雙手道:「十貫錢,一文不能少。」平常一本書最貴不過幾文錢,他開價一萬錢,自認已經是了不得的天價,不料袁慶當即應道:「好。」從懷中摸出銀子來付帳,抱了那本《春秋繁露》,攜著蔡奴,喜滋滋地去了。

張詠不免深以為憾,珠玉既失,再看其它書也不過是泥土,恨恨回來馬韶卦攤前,道:「若不是你纏住我二人說話,那本《春秋繁露》該被我買到了。」

馬韶道:「官人愛書如命,可擁有也要看緣分。」張詠道:「你如何知道我跟它沒有緣分?」馬韶道:「官人身上可帶有十貫錢?」張詠道:「這個……好像還真沒有。」馬韶道:「這就是了。」

向敏中道:「可若不是出現張兄與袁供奉爭書的局面,那賣書人未必會開十貫錢的高價。你又如何說?」馬韶呆得一呆,隨即笑道:「久聞向郎機敏,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貧道今日還是不要擺這卦攤了。」當真起身收拾了攤子,預備離開。

張詠道:「你站住!我要買你那賭錢不輸方。」馬韶道:「官人又不賭錢,如何要買方子?」張詠道:「我就是好奇,這世間哪裡有賭錢不輸的?」馬韶道:「好,一貫錢。」

張詠便掏了碎銀子出來,掂量大概一兩重。馬韶一手接過銀子,一手遞過來一個錦囊。張詠取出一張紙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但只抽頭。」意思是說,開個賭場,自己不參賭,只是抽點頭子,這可就絕對輸不了。

張詠先是愕然,隨即哈哈大笑道:「不錯,這確實是世間唯一賭錢不輸的法子。」

既無心思再逛書攤,張詠便拉了向敏中來樊樓飲酒。唐曉英依舊在樊樓當焌糟,見二人到來,忙道:「高瓊剛來也來了這裡」引了二人來到中樓散座,跟高瓊一桌坐下。

張詠道:「今日是獻俘的大日子,晉王跟隨官家在宣德門受俘,高兄如何不跟在晉王身邊?」高瓊搖搖頭,道:「我今日不當值。」

張詠見他鬱鬱寡歡,不好多問,只叫過唐曉英問道:「雪梅娘子可有回來過?」他知道後來晉王不再提起要娶李雪梅為妾之事,也未對其父李稍報復,總以為她會自己回來,但始終不聞其音訊。

唐曉英道:「沒有見過雪梅娘子。不過李稍員外好像也不怎麼著急,並沒有派人四下尋訪。」

張詠心道:「那麼他一定是知道愛女下落了。看來雪梅早與父親聯絡過,可她為何不聯絡我?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么?唉,她一定是生我的氣了,再也不想見到我,這都怪我自己。」正自怨自艾時,忽有一名小廝過來叫高瓊道:「李員外有點小事,想請官人上樓一敘。」

高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並不情願,但最終還是點點頭,抓起佩刀,跟隨小廝上了樓梯。進來二樓一間閣子,早有一名老者等在裡面,卻不是樊樓主人李稍,而是個陌生人。

小廝道:「這位是我們樊樓管賬的李群李老公。」高瓊點點頭,問道:「老公找高某有何事?」

李群揮手命小廝退出,掩好閣門,笑道:「高郎好健忘,你不認得我的人,難道還聽不出我的聲音么?」高瓊道:「你是高強?」李群道:「高強是老夫另一個名字。」

原來這李群正是昔日將高瓊從浚儀縣獄劫走的首領人物,也是高瓊的同族。

高瓊點點頭,道:「老公有何指教?」李群道:「你似乎對我有兩個身份並不吃驚。」高瓊道:「這有什麼好吃驚的?你如果不是長期潛伏在中原,如何能辦到挖掘地道劫獄這樣的大事?你我雖然同族,但眼下你是遼人,我是宋人,我們是大敵,你可知道,我該把你拿下,押去官府。」

李群道:「那你怎麼還不動手?」高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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