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明上河

唐曉英拿著籌來的五十兩紋銀,好不容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趕來相國寺東門大街上的長生庫,交給主持長生庫的僧人澄暉。

這澄暉是汴京有名的比丘,卻不是因為修為高深有名,而是他身為方外之人,卻娶了艷妓為妻,還自詡「快活風流,光前絕後」,以「沒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自況。本來宋法規定僧道娶妻者以通姦罪加一等懲處,然而禪宗世俗化,不僅僧道娶妻甚多,百姓也願意嫁女貪圖錢財。甚至還有風流少年踵門拜謁澄暉,表示願意置酒參會梵嫂,成為京師笑聞。

澄暉一見銀子便雙眼發亮,喝彩道:「英娘好本事,居然籌到了這麼大數目一筆錢。可是在樊樓搭上了什麼有錢的主兒?」唐曉英也不睬他,只道:「長老,快些將麗華姊姊的借據還給我。」澄暉翻出借據,遞過來笑道:「若是英娘缺錢時,只管來這裡借,貧僧不算利錢。」

唐曉英「呸」了一聲,收好借據出來,迎面撞見一群人來游相國寺,正是她昨晚在樊樓招待過的那群酒客,為首的名叫歐陽贊,是個回汴京省親的富商。她雖然只是進出換酒,終究見過的客人多了,總覺得這些人有些古怪,明明是歐陽贊坐在上首,各人面色卻最尊敬那坐在下首的姓韓的公子,如此刻意掩飾身份,就表明韓公子很有些來頭。

唐曉英心裡想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那韓公子望去。那韓公子立即留意到她,認出她來,微笑著點頭示意,她只好點頭回應。

匆忙回來樊樓,阿圖正在等她,將早已準備好的食盒交給她,道:「這就去吧。」唐曉英道:「是。」提了食盒,先來到樓後巷子的一間小房子里。龐麗華正守在女兒劉娥床前,愁容滿面,淚眼漣漣。

唐曉英將借據取出來交給她笑道:「好了,借據拿回來啦。」龐麗華又驚又喜,問道:「英娘從哪裡借到了這麼多錢?」唐曉英道:「總之是遇到了好人,姊姊不用擔心啦,這錢不用還的。」

龐麗華道:「當真?他到底是什麼人?我要好好謝謝他。」唐曉英笑道:「人家做善事不留名,不希望你知道。好啦,這裡有十兩銀子,是我向人借的,姊姊先替我收好。我房裡床頭柜子上還有幾吊錢,你先拿去給小娥弄點吃的,我得去當班了。」俯身往劉娥額頭輕吻了一下,這才出來小屋。徑直來到浚儀縣獄,自報是張詠的遠房表妹,來送飯食。

宋代律令,監獄罪犯伙食均須由親屬供給,無人送飯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應錢財。唐曉英來探看張詠,也無人起疑,當下登記了姓名,進來牢房,第一眼見到高瓊時,便愣在了那裡。

獄卒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娘子可是認得這個人?」唐曉英遲疑問道:「他……他就是在博浪沙劫殺李員外商隊的強盜么?」獄卒道:「就是他。原來娘子早已經知道了。」

張詠乍然見到唐曉英,也不免吃了一驚,旋即聞見樊樓酒香,以為又是李稍派她來送飯食來,忙道:「多謝娘子。」

唐曉英默默走進牢房,將酒菜往地上擺好。張詠見今日的酒瓶不是往日未開封的陶器,而是一隻精緻的銅壺,酒興大增,笑道:「這個更好了。一定是李家娘子知道我戴了手栲,自己開不得泥封。」當即抓起酒壺,直接對準壺嘴飲了起來。

唐曉英忙上前奪下,埋怨道:「張郎怎麼可以這樣飲酒?」將酒斟在漆杯中,奉給張詠。

張詠一飲而盡,又將漆杯遞還給她,道:「勞煩英娘給那位高兄送一杯酒過去。」唐曉英轉頭看了一眼高瓊,只是不動。

張詠道:「英娘是恨他殺了你們李員外的手下么?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怪不得他。而今這裡人人恨他,獄卒不肯供給他飲食,英娘給他一杯酒,就等於是救他一命。」

唐曉英思索了片刻,便往漆杯中斟了一杯酒,走過去蹲下來遞給高瓊。高瓊低聲道:「多謝英娘。」接過酒杯,正要一飲而盡,卻又被唐曉英一巴掌打掉。那酒杯是產自蜀中的木製漆器,並未摔破,只有酒潑灑在地上,滋滋作響。

張詠登時呆住,急忙運氣丹田,卻覺察不到有中毒跡象。高瓊卻是絲毫不露驚詫之色,只嘆道:「你最終還是知道了。」

唐曉英跺了跺腳,奔過去抱起銅壺,疾步奔出牢房。剛出縣廨,便見阿圖正站在那裡,料來是在等她,只得硬著頭皮過去。

阿圖道:「事情辦妥了?那姓高的可有喝下毒酒?」唐曉英道:「他本來是要喝的,可真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忍不住……他……他是……」阿圖臉色大變,冷冷道:「我本來敬佩英娘仗義,可你不守信用在先,別怪我心狠。」

唐曉英道:「我甘願受罰,只求圖哥兒不要傷害麗華母女……」話音未落,阿圖一揮手,一旁馬車中躍出一名男子來,自背後捉住她手臂,將她半抱半拖上車中。車夫揚鞭策馬,迅速飛馳而去。

幾名獄卒緊追出縣廨來。有人道:「這不是圖哥兒么?你可有見到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逃出來?」阿圖道:「官人是說樊樓的焌糟唐曉英么?她適才跑出來,飛快地跳上一輛馬車,往那邊走了。」

獄卒們見馬車已經無影無蹤,只得作罷。一老獄卒走過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銅酒壺,嘟囔道:「好在證物還在,不然咱們哪說得清楚?」

阿圖道:「出了什麼事?」老獄卒道:「她試圖用毒酒害死獄中重犯。」忽然意識到什麼,狐疑問道,「圖哥兒在這裡做什麼?」阿圖道:「我家員外命小的來問何時能領回那三名商隊護衛的屍首。呀,小的想起來了,其中的一名護衛就是唐曉英的情郎。」

一名年輕獄卒恍然大悟,道:「這就難怪唐曉英拿毒酒給那姓高的小子喝了,原來是要為情郎報仇。」阿圖嘆道:「如此說來,曉英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年輕獄卒道:「可不是嗎?不瞞圖哥兒說,我們還巴不得她得手呢,那契丹刺客得罪了我們典獄,典獄正讓我們想方設法整死他。唉,偏偏正要喝下酒時又被唐曉英打潑了,女人就是心軟。」

老獄卒斥道:「幸好她心軟了,不然開封府得重犯死在浚儀縣獄中,咱們能脫得了干係么?你趕緊走吧,縣令和縣尉都不在,還不快去開封府稟告,畫出圖形告示緝拿唐曉英。」

那年輕獄卒便飛奔趕去開封府報信,老獄卒與餘人攜著酒壺回來獄中,趕來檢視唐曉英帶進來得其餘酒菜是否有毒。

張詠道:「我都已經吃過一輪了,沒毒。」又問道:「酒壺的手柄上是不是有個機關?往上推倒出的是好酒,往下就該是毒酒。」老獄卒摸索著折騰了一番,驚叫道:「呀,還真是有個機關。」

張詠道:「這大概就是傳說的雙龍轉心壺。高瓊,原來英娘是為你殺你而來。幸好她不想濫殺無辜,事先準備了一個雙層壺,而且沒有先將機關扳在毒酒上,不然你沒死,我可就先陪死了。」高瓊只微閉著雙眼,不予理睬。

獄卒們忙著把玩那神奇雙龍轉心壺,議論唐曉英冒險為情郎一事,有感嘆的,有佩服的,也有不屑的。

過了辰時,有吏卒持監牌來提張詠過堂。張詠料到是向敏中等人又找到新線索,到堂前一看,卻只有寇準一人,不禁一愣,問道:「向兄他們人呢?」

寇準道:「他們昨日去了小牛市集尋找線索,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適才姚推官派人來找我,說是仵作宋老公又在屍首上發現了新的疑點。」

姚恕因為忌憚向敏中身懷皇帝心愛玉斧的緣故,對張詠也客氣了起來,道:「宋科,你將事情經過向張公子一一道來。」仵作宋科道:「是。王相公家屬派人來索回屍首,小人便想在屍首發還家屬前最後再驗一次,結果發現了異樣之處。」

張詠道:「是還有第三處傷口么?」宋科搖搖頭,道:「但靠嘴說不清楚,請官人和各位郎君移步斂屍房。」

眾人便再往斂屍房而來,房裡屍臭極重,差役不得不先在房內燃了些蒼朮以遮蓋住氣味。只有宋科不似一干人爭相用手捂住口鼻,昂然進來,將王彥升的屍首翻轉過來,道:「異樣就在這兩處劍傷上。」旁人瞧著那兩處劍傷均是入肉半分,創口處發黑,有明顯的中毒跡象。

張詠道:「這有何異樣,我可看不出來。」宋科道:「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所以中毒死者手、腳的顏色往往要比面色、身體深很多。」寇準道:「不錯,我聽向大哥提過,中毒死者一般是面色、身體發青,嘴唇發紫,手指、腳趾呈現出黯青色。」

宋科道:「郎君說的極是。王相公因為是吃飽後中毒,所以只有嘴唇,四肢呈現出中毒異色。他是後背和手臂中劍受傷,如果當時張詠寶劍上有毒的話,那麼烏毒應當同時從這兩處創口隨血液進入他的身體。他手臂本身已經染毒,毒藥又隨氣血首先流向四肢,所以他手臂劍傷的創口毒性更重,創口顏色也應該比背上傷口深許多。可是各位官人請對照這兩處翻卷皮肉的顏色,手臂創口的黑毒反而比背傷要淺。」

眾人仔細一看,兩處創口的黑色果然有深淺之別,可還是不明白宋科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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