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鼠彈箏

開封的寒食夜晚當真是個不夜天,張詠、寇準、潘閬幾人乘馬出來樊樓時,提燈遊街的男女依舊絡繹不絕,只得籠馬慢行,後半夜才回到汴陽坊。坊巷巡鋪當值的兵士正百無聊賴,見三人面生,特意攔住盤問,聽說是開封首富李稍的客人才放行。

三人實在太過疲累,本來還想談一下今晚的樊樓奇遇,但也是有心無力,各自回房倒頭就睡。

次日上午,寇準與潘閬攜了海東青一道去拜見符彥卿。張詠睡到中午才起,自有李稍派來的女使來服侍洗漱。他胡亂吃了些點心墊底,便攜劍出來,預備步行去尋昨晚結識的向敏中,然後一道去逛書鋪。

出門不遠,正遇到王嗣宗陪著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在一處大宅前與一名三十歲出頭的文士交談。張詠遠遠叫道:「王兄!」

王嗣宗便迎過來問道:「張兄就是借住在前面那處宅邸么?」張詠道:「不錯。那兩位是……」王嗣宗道:「哦,那老者是我族叔王倉,那文士是南唐鄭王李從善,也就是南唐國主李煜的親弟弟。」

張詠吃了一驚,道:「李從善怎麼會在這裡?」王嗣宗道:「他出使大宋被官家扣押,一直軟禁在汴陽坊中。」張詠道:「啊,我明白了,你族叔是汴陽坊的坊正,負責監視看管這南唐的落難大王。」王嗣宗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忽聽得王倉叫道:「嗣宗!」語氣甚是焦急。王嗣宗應了一聲,匆匆道:「我正好有點事想請張兄幫忙,回頭再來尋你。」張詠道:「好,王兄先去忙,等我晚上回來再聊。」

剛走到汴陽坊東面的表柱木,便見姚恕騎馬領著數名黑衣吏卒趕來,遠遠揮手叫道:「張壯士,等一等!」

張詠頓住腳步,等姚恕近前,問道:「姚推官有事么?」姚恕笑道:「今日怕是要得罪了,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回頭命道,「將張詠拿下了!」

張詠大是愕然,立即橫劍擋在身前。姚恕見他意欲反抗,一揮手,幾名捕盜弓手圍上前來,扣箭上弩,對準張詠。張詠見狀不敢再動,只冷笑道:「好大的陣勢!」

姚恕道:「你想要拒捕么?那可是罪加一等。」張詠道:「推官親自帶人來拿我,莫非又懷疑是我昨晚在樊樓殺了王全斌?」姚恕道:「拿你確實跟你昨晚身在樊樓有關。你可知道昨日死的朝廷命官不止王全斌一人?」

張詠道:「那還有誰?」姚恕道:「還有王彥升王相公,他被人殺死在離博浪沙不足十里的小牛市集里。你現下該知道為何拿你了吧?」張詠道:「僅僅因為我昨日在那小牛市集跟王彥升相公比過劍么?那可是他自己找上我的。」

姚恕道:「你還要強辯么?昨日有兩位朝廷大將先後遇害,雖然地點不同,你卻是唯一一個在兩個地方都出現過的人。」

張詠沉吟道:「果真如此的話,你們懷疑我也在清理之中。好,我跟你們走。」不再抗拒,任憑黑衣吏卒上前奪下寶劍,拿鎖鏈鎖了雙手和脖子。

張詠被一路押解來到相國寺前街的一處大官署,卻不是姚恕任職的開封府,而是浚儀縣廨。

汴京城雖分為開封和浚儀兩縣,但這只是地域上的劃分,城區的管轄權均直轄於開封府。開封、浚儀雖然號稱是級別最高的赤縣,實際上已經喪失了絕大部分的行政權力,因而北宋的赤縣是絕對清冷的官署,地位不及唐代京師長安、萬年兩縣十分之一。

浚儀縣歷史悠久,始置於秦代,即戰國時魏國都城大梁。秦將王賁攻打魏國時採用了決河灌城的辦法,大梁城由此成為廢墟,魏國滅亡。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因大梁城毀壞太甚,一時難以恢複,遂在原址設置了浚儀縣,為後代所沿襲。

縣廨建築亦是唐代遺物,古樸中自有一股滄桑。唯有門樓是新修,頗不相襯。門樓前立著一座戒石銘,上刻四行大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張詠一見便叫道:「呀,這是秦國公孟昶昔日為後蜀國主的頒令,如何被刻在了這裡?」姚恕斥道:「胡說八道,戒石銘是朝廷用來告誡地方官員要愛民如子,怎麼會摘選亡國之君的令文?」

張詠見他粗鄙無知,也不多與他爭論,只問道:「推官如何帶我來浚儀縣治而不是開封府?」姚恕道:「開封府事務繁劇,晉王有令,凡是昨日跟博浪沙盜賊和二位王相公遇害有關的罪犯均押解來浚儀縣審訊囚禁。」張詠笑道:「你們是不願意張揚吧,擔心開封府辦事的人太多,來來往往泄露了風聲。」

姚恕冷笑道:「不是因為來開封府辦事的人多,而是開封府府獄中的囚犯太多,多到你難以想像,都騰不出一間單獨的囚室來關押你這樣的重犯。」

開封府負責下轄十六縣的各類民事糾紛、刑事訴訟,事務繁劇,府獄同時兼有中央監獄和地方監獄兩重職能,是以常常人滿為患。

姚恕又道:「你能猜到朝廷不願意公然張揚兩位王相公遇害之事,也該想到事態是多麼嚴重了。」命人押著張詠來大堂中,強迫他跪下。

先叫出一名證人來。那人進來跪在張詠旁邊,側頭問道:「張郎可還記得小的?」張詠道:「昨天才見過,如何就記不得了?你是王彥升王相公的隨從。」

那隨從便哭罵道:「好個狠心的張郎!我家主人好意找你比劍,你傷了他也就罷了,如何還要下毒害他?」張詠道:「好意找我比劍?明明是你家主人想得到我的寶劍,死纏著要跟我比試。我贏了他一招立即就走了,水酒都沒有喝一碗,哪裡有機會下毒害他?」

那隨從道:「明明是你,就是你傷了我家主人。你離開市集後不久,我家主人也緊隨上路,走不多遠就從馬上掉下來死了。」張詠更是愕然,仔細回想,也難解其因。

姚恕道:「張詠,本官問你,你可有用劍傷了王彥升王相公?」張詠道:「我承認,我的確傷了王相公。不過我們事先早有過約定,刀劍無眼,萬一傷到對方可不能記仇。王彥升相公雖然劍術高明,畢竟年紀已大,身手和反應都遲緩了許多。我只是用劍劃傷了他的後背和臂膀,不過是一點輕傷,根本不足以致命。」

姚恕道:「這麼說,你承認是用你的寶劍傷到了王相公的後背和臂膀?」張詠道:「是。」姚恕道:「很好,書吏,將他的供詞如實記錄下來。」

張詠道:「莫非王彥升相公有什麼隱疾?我那兩劍引得他疾病突發?」姚恕道:「不是隱疾,而你的寶劍上塗有毒藥,你出手劃傷王相公時,毒隨血液侵入體內,等你離開後,他才毒發身亡。」

張詠哈哈一笑道:「如此,你們可冤枉不到我。張某雖然不才,卻自負劍術無敵於江湖,從來不會用毒,更不會往自己心愛的寶劍上抹毒。」

姚恕一拍驚堂木,喝道:「傳仵作!」便有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仵作應聲上堂。

張詠見他容形全毀,左右面頰上各刺著兩個黑色大字,念起來是「奉敕不殺」,不由一愣,心道:「本朝恢複肉刑,流徙犯人均要在臉上刺字,稱為『打金印』,意在示辱,令人望而識其為罪犯。可只見過犯人額頭上刺著州名牢城,就算是特赦免死的強盜,也不過在面頰刺上『免斬』和雙旗字樣,這『奉敕不殺』倒是頭一次聽說。」他生平孜孜好學,遇難即問,忙問道:「老公臉上這四個字從何而來?哦,我並非有意無禮,只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刺字,不免有些好奇。」

老仵作甚是從容,道:「郎君看起來也是讀書人,難道沒有聽過契丹皇帝攻入開封后羞辱中原漢人的事么?」

原來昔日遼太宗耶律德光攻滅後晉後,在所有俘獲的後晉人臉上刺上了「奉敕不殺」四個大字,表示格外開恩才赦免中原漢人的性命。張詠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契丹人的手筆。」

老仵作點點頭,上前跪下,稟告姓名、身份及驗屍結果:他姓宋名科,已經當了四十多年仵作,是開封府資格最老的仵作行人。王彥升屍首被連夜運回開封后,他被召來驗屍。王彥升全身發黑,系中烏頭劇毒而死。而他在小牛市集碰過的酒菜茶水已經人用銀針檢驗,並無毒藥,所以毒並非從口入。驗得全身有新傷兩處,一處在後背,一處在右臂,傷處血色發黑,毒應該是從劍傷而入。

張詠聽完,連連搖頭道:「我沒有用毒,你們可以查驗我的寶劍,劍上絕對沒有塗毒。」宋科道:「適才小的已經驗過推官派人送來的寶劍,劍身乾淨得很,沒有毒藥痕迹。」

張詠道:「那是自然。」宋科道:「非但沒有毒藥,連一丁點血跡也沒有。只有酒氣,聞起來似乎是樊樓的和旨。」

姚恕道:「這就對了!兇手殺了人,自然要將兇器擦洗乾淨,銷毀證據,劍上的毒藥和血跡早一併擦去了。」張詠辯道:「跟王彥升相公比試後,我確實擦拭過寶劍的血跡,那只是愛劍人本能的反應,可不是為了銷毀證據。」

姚恕哪裡肯定,冷笑道:「你當真是深謀遠慮,生怕留下蛛絲馬跡,甚至去樊樓飲酒時還不忘用酒再擦一遍劍身。」驀然想到什麼,驚道,「呀,昨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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