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樊樓燈火

樊樓位於皇宮東華門外的景明坊,坐南朝北,西臨東華門大街,北朝大貨行街。這裡最初是大商賈販鬻酒肉和白礬的交易點,後來有精明商人看中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在此蓋起了酒樓,稱為白礬樓,又稱礬樓,日久天長則訛傳為樊樓。外地來汴京的人不太明了其得名的來由,想當然地以為「樊」是酒樓老闆的尊姓,其實樊樓有兩位大老闆,一位姓李名稍,即大名鼎鼎的開封第一首富,一位姓孫名賜,均與樊姓無干。

樊樓有五座樓宇,灰瓦青磚,雕樑畫棟,分別稱東、西、南、北、中樓,各高兩層,巍然聳立。東、西、南、北四樓的高處搭有飛橋,與中心的中樓明暗相通,是以五座樓雖各自獨立,樓上酒客卻能藉助橋欄在不同樓間往來游弋自如。

閣樓裡面的陳設既富麗又典雅,底層的主廊是散座,酒樓行話稱其為「門床馬道」,檔次不高,凡是有身價有來歷的客人都往樓上招呼。二樓天井的兩廊均是一個一個單獨的包廂,稱為「小閣子」,五座閣樓加起來總共有三、四百個小閣子。

東京時興以妓伴坐侑酒,又有數百名酒妓濃妝艷抹,聚於主廊檐面上,等待酒客呼喚。每每夜幕降臨,樊樓燈燭熒煌,上下相照,笙簧聒耳,鼓樂喧天,望之宛若神仙洞窟,成為開封城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京師蠟燭價格比油燈貴出許多倍,別說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官僚家裡也點不起蠟燭,以致皇帝常有賜臣僚巨燭之舉。樊樓卻是財大氣粗,消費驚人,每晚僅蠟燭一項,便是一大筆開銷,為其供應蠟燭的商鋪也因此發了大財。

此刻正值燈火凝眸之時,五座樓頂的每一道瓦楞間各燃放了一盞蓮燈,將樊樓點綴得分外明媚。樊樓主人李稍白日在博浪沙遭遇的兇險搏殺竟沒有投下絲毫漣漪,酒客如蟻,專門負責換湯斟酒的婦女往來穿梭,忙得沒有絲毫空閑。大酒樓習慣用女子作酒保,個個腰系青花手巾,綰著高髻,稱為「焌糟」,雖不及酒妓們妖嬈美艷,卻別有一番風情。

一名二十來歲的絳衣女子正站在中樓散座堂前說書。她名叫龐麗華,是專事說書的路歧人,身材嬌小玲瓏,模樣還算端正,只是比起廊下那些十五、六歲的妙齡酒妓來,年齡明顯要大出許多,在這燈紅酒綠的銷金窟中,多少顯出了幾分強顏歡笑的老態。

只見龐麗華將手中鞀鼓「咚咚」搖了幾下,曼聲道:「那秦蒻蘭號稱江南第一美人,有著絕世容貌,更能彈一手好琵琶,她主動投懷送抱,陶尚書如何能不受誘惑?當即墜入韓熙載事先安排好的美人計中……」

她所講的正是本朝已故禮部尚書陶谷數年前出使南唐、為南唐大臣韓熙載設計戲弄的故事——說的是大宋禮部尚書陶谷奉命出使南唐,見到國主李煜時態度甚是倨傲無禮,南唐君臣都很氣憤,卻因不敢得罪大宋而無可奈何,只有大臣韓熙載說他有辦法整治陶谷,於是派侍妾秦蒻蘭裝扮成驛吏之女到驛館接近陶谷。秦蒻蘭容貌絕世,又有意編造悲苦身世,陶谷又愛又憐,遂入圈套。他憐憫秦蒻蘭「際遇」,甚至有意娶其為妻,還填了一首《風光好》的艷詞以表心意。幾日後,南唐再設宴會招待陶谷,陶谷不肯飲酒,頗有正人君子派頭。韓熙載於是喚秦蒻蘭出來勸酒,陶谷這才知道中了美人計,羞愧得無地自容。

這段真人真事改編的故事名為《贈詞記》,是汴京酒客最愛聽的一段說書。雖說陶谷作為有損大宋國體,然而自古以來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秦蒻蘭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才色雙絕,如何不讓人心動?只可惜紅顏命薄,這位人見人愛的尤物最終捲入了一起離奇命案,落了個投河自殺的下場。

每每講到秦蒻蘭最後的結局時,龐麗華都會怔怔落下淚來,她不但完全投入了情節,而且從女主人公的際遇中憂慮到自己未來的命運。而聽書的酒客們見到這一幕時,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拍桌大叫道:「有巴!有巴!」然後照例掏出幾文錢來交給一旁伺候的焌糟,打賞給龐麗華。

那焌糟名叫唐曉英,忙用木盤一一接了賞錢,走過來交給龐麗華道:「有二十好幾文呢。可惜得有一半交給樊樓當作進酒樓說書的樓價錢。」

龐麗華凄然一笑,將銅錢一枚枚揀起來,收入一個小小的錢袋中。唐曉英見她面色甚是疲倦,忙道:「麗華姊姊,不如你先回去。今日寒食,你等的那人怕是出城掃墓,不會來了。」

龐麗華也覺得今日酒客實在太多,燈光人影紛紛濟濟,晃得她頭暈眼花,便道:「也好,若是他來了,你告訴他我先回家了。」招手叫過正坐在台階下仰望樓上燈火的女兒,道,「小娥,咱們先回家吧。」

那小娥約摸五、六歲年紀,甚是乖巧,跳過來問道:「那位叔叔不是還沒來么?」龐麗華道:「小娥乖,叔叔有事,來不了了,咱們回家吧。」

唐曉英忙道:「正好今日看大門的小廝是個熟人,我跟姊姊一道出去,跟他說說,看他能不能不收你今晚的樓價錢。」龐麗華遲疑道:「好是好,只是不合規矩,萬一被人知道告發,你可就惹下麻煩了。」唐曉英笑道:「我不說,你不說,他不說,誰會知道?」

正說著,一名焌糟奔過來叫道:「麗娘別急著走,我剛在西樓斟酒,一間大閣子的官人提到想聽人說書,我特意推薦了你,他叫你上去陪酒呢。你也知道尋常百姓上不了西樓,運氣好的話,隨手打賞的錢可就夠了你好幾個月的說書錢了。」

因為從西樓俯瞰下去即是皇宮大內,出於安全的考慮,樊樓從不對外開放西樓,也不準普通士民登樓,能上西樓閣子飲酒的不是達官,即是顯貴。龐麗華在樊樓說書已久,自是清楚這一點,只是今晚湊巧帶了女兒進來,不免有所躊躇,道:「丁丁,多謝你的好意,可我不是酒妓啊。」

唐曉英也道:「是啊,你不知道么?麗華姊姊是沾不得酒的,碰一點就會全身起疹子。」丁丁笑道:「放心,我已經說過你不能飲酒了,那官人只想聽你的說書。」

龐麗華還是不放心,問道:「對方是什麼人?」丁丁道:「主人是位極年輕的郎君,頂多也就十五、六歲年紀,麗娘還怕他對你怎樣么?你若還是不放心,我跟曉英換班,讓她上西樓服侍,如何?」唐曉英喜道:「這樣子最好。」又問道,「能帶小娥一道去么?」丁丁道:「沒問題,我跟把守的羅鍋兒說一聲。不過小娥不能進閣子,你可以留她在我哥哥那裡。」

龐麗華為女兒劉娥治病欠下了巨債,急需一筆錢還債,心中確實對丁丁所稱的巨額賞錢有所期待,又聽說能帶女兒同去,便應承了下來,牽著女兒的小手,與唐曉英一道跟隨丁丁往西樓而來。

西樓有許多閣子燈火通亮,不時有觥籌交錯聲傳下來。一樓散座中分坐著不少人,不過只是靜靜坐著,不敢輕易走動,應該是樓上達官貴人的隨從。相對於其它四樓市井一般的喧囂鼎沸,這裡可以說得上十分安靜冷清了。

丁丁向門前把守的小廝羅鍋兒說明了情形。羅鍋兒壓低聲音道:「原來是八號閣子的那位小官人,他姓李,並非中原人氏。你們可得小心伺候了。」

唐曉英奇道:「姓李,又不是中原人氏,莫非是南唐的使者?」羅鍋兒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第一次來樊樓飲酒的時候,陪同的是鴻臚寺判寺事。」

鴻臚寺是主管民族、外交事務的機構,既然是最高長官判寺事陪同前來,那麼這人在本國的身份一定相當尊貴了。

唐曉英道:「不對呀,先前南唐國主的弟弟鄭王李從善出使汴京請和時,已經被官家下令扣押,軟禁在汴陽坊中。難道那國主李煜傻呼呼地又派了一個弟弟來?」

旁人可沒有她這般聯想和見識,丁丁也不耐煩聽下去,見龐麗華正往臉上撲粉,忙催道:「麗娘別再撲粉了,快些上去吧,別讓李官人久等。曉英,你可千萬別再犯火爆娘子的脾氣,又做出冒犯客人的事。記住了,你現在的身份是焌糟,不是酒妓,可別老窩在閣子里不出來。」

東京慣例,酒妓陪酒是自願行為,只管伴坐陪酒,不涉及買歡和肉體交易。然而當那些酒客喝得滿臉通紅、分不清方向時,手腳往往就不由自主地往身邊美貌的酒妓身上摸去求歡。雖然酒妓可以明裡拒絕,可又有絕對不能開罪客人的規矩,為了保住飯碗,往往只能忍氣吞聲。當然酒客雲雨後也有錢物賞給酒妓,兩下並不吃虧,這已經是樊樓公開的秘密。唐曉英原本是一名酒妓,只因忍受不了酒客時不時的動手動腳,才改行當了收入低微許多、也辛苦許多的焌糟。偏偏她為人正直仗義,在看到一些酒妓極不情願地被酒客撲倒時,總是忍不住上前相助,由此落了「火爆娘子」的名頭,差點因此被趕出樊樓。

唐曉英笑道:「放心,眼下小娥治病需要錢,我不會再那麼冒失了。」當即上樓來,將劉娥放在樓梯口的儲酒間里,交給酒廝丁大,自己領著龐麗華來到樓上八號閣子。

那閣子里只有三人,西首正中案前席坐著一名黑臉少年,旁側坐著名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另有一名小廝正陪著笑臉站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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