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浪飛鷹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大河如同從天上傾瀉而下,勢不可擋;河水洶湧奔騰,滾滾東去,勢不可回。唐代詩仙李白這句詩堪稱描寫黃河壯浪景象的神來之筆。

這條氣勢磅礴的文明之河也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兩岸多有沙地,其中最著名者莫過於黃河南岸的博浪沙。博浪沙位於開封府陽武縣,博者,寬廣也;浪者,涌動也。初聞其名,已經可以想像到它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沙丘,荊棘縱橫,亂草叢生,風聲掠地,沙氣逼天。

博浪沙距京師汴京僅三十里,離大宋發祥地陳橋驛僅十里,一條東西向的大道蜿蜒穿過,更是給沙地帶來了無限生機和人氣。大道是一條極為古老的馳道,已有千餘年的歷史,昔日張良便是帶領力士在此用大鐵鎚行刺秦始皇。博浪一擊千古恨,只緣誤中副車中,事雖不成,然此於千乘萬騎之中一椎奮擊的勇氣點燃了天下人反抗暴秦統治的烽火,博浪沙亦由此名聞天下。人們為了紀念張良與力士的驚天一擊,在馳道邊上建了一座八角博浪亭,不但成為來往行人絕佳的休憩之所,更是開封府名聞遐邇的遊覽勝地。

正值寒食節,春光淡盪,晴嵐煙靄,博浪沙也籠罩在一片空濛的水氣中。寒食是民間第一大祭日,無論士庶平民,均會選擇這一天出城,或掃墓祭祀,或踏青游春,田野道路,士女遍地。馳道上的行人亦明顯比平日多了許多,大都是開封本地的掃墓者,素服白衣,傾家而出,身後是擔挑著香燭、紙馬、楮錢等祭祀用品及美酒、棗銍、姜豉、乳餅之類供奉品的僮僕、女使,浩浩蕩蕩,來往不息,真可謂馳道若市。

博浪亭內外也聚集了不少人——有站在亭中觀覽風景的,有散坐在台階石戺上歇息的;既有長袍綸巾的文士,也有戴著席帽、一身苦力打扮的腳夫;以外地人居多,且明顯不只一路。

亭側有一塊大石堠,是唐代遺物,多歷戰火風雨,風化得厲害。頂端一角倒是滑不溜手,光可鑒人,二百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路人拿手在上面撫摸過。

一名年青男子正舉袖拂去石堠上的塵土,仔細辨認著字跡。這是一塊標記里程的里堠,石碑正面除了刻著「東北至汴州三十里」外,還鐫著一行小字,云:「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

男子約摸二十歲年紀,瘦削強健,一身玄色道服寬大飄逸,楚楚有致,望上去頗有仙風道骨。他略略一掃碑文,即輕蔑一笑,揚聲招呼道:「寇準,你快過來看,這最後一句好沒道理。」

寇準正站在亭中憑欄遠眺——天涯渺渺,雲重煙輕,涼風若扇,淡遠清流。幾隻水鳥正在陰翳的天幕悠閑地盤旋,更高處則有一隻雄鷹御風翱翔,身姿矯健。他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頭緊蹙,神情凝重,倒顯出幾分成年人的深沉老道來。聽到同伴呼喚,當即回身走到石堠前,細細看過碑文刻字,沉吟片刻,道:「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這三條都是人之常情,可為何去者該避開來者?」

道服男子道:「所以我才笑它沒道理。『去』是指離開所在的地方到別處,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與『來』相對。可在博浪亭這裡,何謂『去』,何謂『來』?東南是開封,西北是陽武縣,既可以說去開封,也可以說去陽武,方向卻是完全相反,到底要如何區分?」寇準道:「這石堠上寫明『東北至汴州三十里』,應該是以汴州為準,譬如我二人是來開封,這些腳夫可就去開封了。」

道服男子道:「即便如此,可是對來者而言,目的地近在眼前,去者則長路漫漫,艱辛才剛剛開始,為何反要避讓?這還是不合常理。」寇準道:「也許這『去避來』背後有什麼特別的來歷故事。」

一旁一名腳夫見這一長一少一本正經、非要弄明白究竟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二人說的都不對,去避來,並不是指去的路人要避開迎面過來的人,而是要避開身後的來者。有人自背後奔走趕過來,腳步匆忙,必是有要緊的事,所以要及時避開。這不過是習慣性的避讓,哪裡有啥子來歷喲!」口音中帶著濃重的蜀音。

道服男子倨傲地望了一眼腳夫,露出鄙夷的神色來,顯然內心很瞧不起這貧賤苦力,對他的話也不屑一顧。寇準倒是覺有腳夫的話幾分道理,只是反覆品度,還是覺得經不起字面的推敲——「去」對「來」,一定是指互相照面的行人,果真如腳夫所言,該稱「來避來、去避去」才對。

正巧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衣文士背著行囊路過,聞言走過來笑道:「『去避來』當然是有來歷的。白居易有詩云:『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岸花汀草,碧蕪千里,美不勝收。張若虛則有詩云,『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芳華難駐,美意不留,悵恨無窮。世人總是屈指盼春來,彈指驚春去,如此類推,去的難道不該為來的讓道么?」

他雖偷換了概念,卻是才思敏捷,解釋得著實巧妙,尤其眼下正值寒食,恰是暮春的盡頭,這一番奇談妙論可謂十分應景。道服男子欣賞他才情風雅別緻,有心結識,上前作了一揖,道:「在下大名府潘閬,字夢空,號逍遙子。這位是小友寇準,字平仲,關中人氏。敢問兄台高姓大名?」青衣文士道:「鄙姓王,名嗣宗,字希阮,河東汾州人氏。」

潘閬道:「原來是王兄。」寒暄幾句,又問道,「不知王兄這次來汴京所為何事?是探親,還是訪友?」王嗣宗笑道:「王某預備參加明年乙亥科的科舉考試,此番進京,特地為遊學而來,務求明年金殿題名。」

按照慣例,鄉試在秋季舉行,會試和殿試則分別在次年的正月和二月舉行。州郡均有「解額」限制,即朝廷分配的錄取指標有數目規定。為防止外地人在本地應試發解,佔用本地解額,各地對考生的戶籍資格要求極嚴,只有有戶籍且長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資格參加鄉試。這王嗣宗衣貌不揚,囊櫜蕭然,又是孤身一人,未帶僮僕,連代步的驢馬也沒有一匹,料來家境貧寒,並非出身世家豪族。他不在家鄉汾州安心準備鄉試,卻提前到京師遊學,無非是要投詩獻文給名公巨卿,先求揚名於京師,混個臉熟,好在將來的會試中佔到先機。這一招即世人所稱的「行卷」,在唐宋士子中頗為流行,大才子白居易昔日也曾用過。當今聲譽卓著的知制誥王祐也是靠這一招起家,他年輕時在洛陽遊學,投書給宰相桑維翰,桑維翰驚嘆其文彩華麗,擊案讚賞,王祐由此名聞京師,順利步入仕途。招固然是好招,但京師藏龍卧虎,高士如雲,非文章才華傑出者不能走行卷之路,不然只會貽笑大方。這王嗣宗以一張口便是「金殿題名」,可見對自己的才學極有信心且對進士頭銜勢在必得。

潘閬雖也自負詩文才學,卻久有隱逸山林之心,不喜科舉,對士子「行卷」、「通榜」之舉更是輕視,聞言只淡淡一笑,並不作答。寇準卻恭恭敬敬地叉手道:「原來王丈是進京遊學。想來王丈詩文華美錦繡,寇準不才,還請多多指教。」

王嗣宗見他年紀雖幼,卻是言談不俗,舉止有大家氣派,頗為驚奇,忙回禮道:「不敢當。」又問道,「寇小哥兒當真是關中人氏么?聽你口音,倒似河北一帶人氏。」寇準道:「王丈好耳力!寇準祖籍是華州下邽,不過因先父在外宦遊,我自生下來便居住在大名府,還沒有回過故鄉,將來參加鄉試,按律也得在大名府報名。」

王嗣宗見他不過十來歲年紀,卻已有追求功名之心,志向當真不容小覷,好在對方年紀還小,斷然趕不及與自己爭鋒,當即興高采烈地道:「大名府好,人傑地靈,人才濟濟!當今知制誥王祐王相公籍貫家鄉不正是在大名府么?」寇準道:「是,王祐王相公是大名莘縣人氏。」

王嗣宗道:「王相公可是本朝第一等的大才子,學問既高,人品也好,自從翰林學士陶谷死於南唐弄臣韓熙載所設的美人計後,朝中再無第二人能與他齊駕比肩。」言語中對王祐品學深為尊敬欽佩。

王祐時任知制誥,才名滿天下,很可能會被任命為下一任的知貢舉,主持明年的會試。潘閬揣度王嗣宗此番進京,多半預備要向王祐行卷,忍不住插口道:「王祐文章為人都是不錯的,可惜老來糊塗,編了一本錯誤百出的《重定神農百草》。」

王嗣宗愕然道:「錯誤百出?」潘閬道:「王祐以文章起家,對本草和醫術從無涉獵,卻非要不懂裝懂充行家,編撰什麼《神農百草》。我敢說,書中的大多藥材他見都沒有見過。」

王嗣宗聞言很是不悅,可他畢竟是讀書人,在家鄉也是文名遠揚,若是當眾與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後生小子爭論,多少有失體面,眼見話不投機,便拱手道:「王某還要趕著進京去拜會王相公。二位小哥兒,我先行一步了。」

寇準卻道:「此去京師已然不遠,不如我們與王丈一道上路,也好有個照應。王丈可別介意,潘大哥心直口快,但並無惡意,他雖然年輕,卻是大名府有名的神醫,適才品評《百草》疏漏,也是本性所致。」

王嗣宗這才知道潘閬原來也是有些本事之人,雖並未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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