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覺

聽說你是非人。老人這麼說。

沒有特別嘲笑的語氣,卻也聽不出是在認真的發問。畢竟就內容來看,聽不出認真是理所當然的了。當面認真的問對方你是不是非人的人恐怕也沒有吧。

是我就是這麼回答也只能給人開玩笑的感覺,所以什麼都不說。

國字臉。眼皮塌縮,看不出是睜眼還是閉眼。眼角和嘴角邊儘是皺紋。只是,臉上的皮膚大體還有彈力,沒有看到染髮之類的東西。剃髮之後長出來的嗎,還是開始就是這樣,頭髮略長,適當的分開。沒有白髮,但缺少剛性。不像抹了定型劑,整體是趴在腦門上,就像是大夏天出去辦事,滿身大汗的外勤員工。

關注的全是外表。

也不是沒原因的,我對這個老人一無所知。一不想知道,二覺得沒有必要。首先就沒有興趣。這樣的話難以對話。於是就演變成了純粹的被問問題的狀況。

也許就是這樣。

所以在這樣的對峙下,所能做的也就是吟味對方的外在。

不想說話。沒什麼好說的也沒有回答的義務,沒想回答。

但,在這個老人看起來這樣的理由行不通吧。

我是夜半而來,來歷不明的不速之客。不不,這跟來歷沒有關係吧。這個老人的眼裡我就是犯罪者吧。把屍體和兇手打包帶來作為禮物的,怎麼也不會是一般人吧。

要不是孫子帶來的,只怕早就報警了。

不不——不管是孫子的朋友還是兒子的熟人在這種場合下都沒有關係。兇手就不用說了,屍體出現的場合報警一定是第一選擇吧。

荻野——這個老人的孫子,儘管和血親久未相逢,說起話來還是言無不盡。一五一十交代了事情。很多複雜的事情攪合在一起,再加上眾多偶然性或者說突發性事件的原因,解釋清楚並不是那麼容易,但至少一人被殺,屍體放在後備箱里的事實應該傳達到了。

嘛,不相信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一二十年沒有聯繫的孫子突然跑來說我帶了一具屍體哦,只能認為是玩笑話。

可能性不存在。

老人的反應在我看來是如此奇特。

沒有吃驚,沒有懷疑。一心不亂,沒有生氣沒有慌張,近乎於沒有反應。不不,沒反應是不可能的。老人聽荻野介紹的時候,我意識到的就有兩次。

笑了。

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

不是出聲的笑。只是老人緊鎖的嘴角,微微上揚,可以想像鬆弛眼皮的深處眼睛的舒緩。要說起來就是莊嚴的表情豁然綻放的感覺。

第一次,荻野介紹我是非人的時候。

什麼意思嘛,我這樣想著,盡量不去看老人。

第二次,荻野說明途中實在受不了了眼睛看向別處的時候。

那個時候,突然覺得事情進行到現在實在太亂來了,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是真的要站起來離開這裡的打算。

在那之前我對老人沒有一點興趣,只是漠然的看著旁邊的木魚,後來忍受不住的視線移向走廊的方向。

就在視線移動的過程中,捕捉到了老人表情的綻放。

我放棄了站起來。

這個狀況怎麼還可能笑呢。

我的感覺不會錯。這絕對很奇怪。但是,這並不是說我是因為突然對那個奇怪的老人產生了興趣而停止了行動。

相反。

被老人一瞬間的表情所捕獲的感覺更接近真實情況。

迷住,悚然要是這麼說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而且確實和實際情況有些不同,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在那個瞬間是站不起來了。

沒有想去動搖,實際上也沒有動搖,但不想被老人認為心神不堅。

「只是笨蛋?」

老人等了一會,接著道。

「還是真的非人?」

有區別嗎我粗暴的回答道。

說的也是老人道。

低沉,沙啞,富有張力的聲音。拿著鐵塊互相摩擦,在腹腔間共鳴的聲音。

本堂里沒人。

聽完事情的老人,一動不動只說了一句話,今天先休息吧。房間和被子有的是。僅此一言。

荻野照辦了,在其催促下,鍋谷和塚本起身,跟著是我。然而老人叫住了我。

「你留下來。」

這麼說道。

我猶豫了。

留下來幹什麼。是不相信荻野的說明嗎。

確實,這幾天一連串的事情,一股讓人生疑的氣味怎麼洗也洗不掉。一下子接受不了吧。半是當事者的我這麼想。現實感實在是缺乏。

欠下高額借金而賣不出公寓一步的男人,繼承龐大財產而喪失所有人際關係的女人,一點小事就將親人般的大哥多刀捅死的小混混,對我來說都有一種看戲的感覺。

同樣的,家族,財產工作回憶,所有一切在一瞬間全部消失的我,在別人看來,也如戲子吧。

滑稽之談。

所以找我也是問錯人了。我沒有想好好回答你的問題。再說了,要留的話怎不留孫子荻野啊。想確認事情的話直接問不就好了。再怎麼疏遠也還是孫子啊。

而且,我不想呆在這個地方。

跟我沒關係。

不,就算再怎麼滑稽,再怎麼出離常識,再怎麼沒有現實感,現在已經不能說和殺人事件沒有關係了吧。但至少,我不想和這個老人有關係。

不喜歡和別人扯上關係。

和自己的關係都已經夠頭大的了。

我是一個人。

和他們一起這麼久,但我還是一個人。不是從某個階段開始。一直就是一個人。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最近的關聯都是和陌生人。

已經很多了。

不好意思但我不想呆在這,說完這句話,想要離開這座廟。但荻野湊近我耳朵,小聲讓我照辦。

「沒道理啊!」

「你是非人,講什麼道理啊!」

「不是。我是不喜歡,覺得很麻煩。」

「哼。就算現在從這走了打算怎麼辦。徒步下山嗎?會死的。」

「不碰到熊的話死不了吧。死的話我也無所謂了。」

「無所謂的話就在這死!」

老人的聲音。

「死在山道上給人找麻煩了。不被發現還好,把警察招來了不是麻煩是什麼!」

還嫌屍體不夠多嗎老人說。

「為了弄清你的身份搜查必然會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你確實是不應該在這的人吧。」

確實。

不和這些人發生關聯的話,我還在大街上逛盪吧。

沒有錢,也沒交通工具。

「我那孫子也盡做些麻煩事,想要隱藏犯罪,事情本身沒什麼。只是挺麻煩的就是了。」

畢竟年齡擺在那老人說。

「給你一個忠告,這座山裡可是有黑熊的。會被熊吃可不是說著玩的。一定要死的話就在這裡死好了。」

埋一個也是埋埋兩個也是埋這麼說著,老人第三次——笑了。

在我看來。

「你——」

「好了快坐下來。我想和你說話。要死的話也說完再死。讓這個老頭子開開心嘛。再不行,說完話我來殺你。」

「殺?」

老人鬆弛眼皮深處的凹陷向我看來。

「當然不管自殺還是他殺埋了之後都不知道了吧。明天是要埋一個吧,常熊。」

說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僧人,荻野撇了這個祖父一眼,沉默的退出本堂。

塚本和鍋谷好像在走廊等著。這畢竟也算是別人家。

坐這樣被催促著,半途中就被問是不是非人。

「本應是之前說的,我是叫做荻野湛宥的老耄。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吧,今年八十二。你的名字是——」

尾田。

「原來是尾田桑。我就是那個小子的祖父了,和尚。」

「和尚倒是看不出來。」

「怎麼。因為沒剃光頭嗎?自己剃太麻煩了。」

「不是外表上的意思。你孫子想要包庇犯罪。你是想要幫他嗎?」

「我當然知道。」

老人的語氣,莫名的透出喜悅——在我聽來。

真的是喜悅的話,這個老爺子也不是正常人。

「剛才那小子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還沒有老到聽不明白人說的話。」

「因為是孫子——所以幫他嗎?」

「你這樣想嗎?」

「我想不到別的理由。」

你覺得我是在疼愛孫子嗎和尚提高了語調。

「很奇怪嗎?」

「當然。那種東西,是不是孫子我不知道了。多少年沒見面我都不記得了。長相說記得也快忘了,嘛跟我攀關係也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應該是真的孫子吧,就這種程度而已。聽上去,跟他爸一樣也是個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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