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就是所謂的非人吧。妻子這麼說了應該就沒錯了。不,那個人已經不是妻子了。
前妻——說的好像還會有似的,分別了的妻子說起來好像也不對。雖說是分別了的妻子,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
——曾經的妻子,該這麼說嗎。
感覺越說越遠了。這是我現在想的事情。
陌生人。無緣者。已經沒關係了。
想到是被一個沒關係的人這麼說,心裡不由一陣火。非人是什麼啊,不是人的話那是狗嗎蟲嗎屎嗎不要開玩笑了混蛋——
大口吐氣,望向夜空。
——隨便了。已經不生氣了。
什麼東西好像浸入了眼睛。吸氣中濕潤的氣體侵入鼻腔,充盈肺部。
窒息感。
痛感遊走在肋骨間。沉重感瀰漫於身體。空氣好像一直都是濕潤的,不過就在剛才下起了霧雨的樣子,說是下不如說飄更合適吧,雨滴的細小似乎已經違背了重力。那已經不是雨,是霧了吧。
不知從哪射來的,如探照燈一樣的光束侵入無明,細微的水珠在其中蠕動。
浮游生物一樣。
心裡不舒服。這種照明的程度。要暗的話就一直暗著好了。浮游的水滴本應是通透無礙,光源的原因閃爍不停,營造出影子的空間。
比織布上的接縫還要細小吧。
霧浸透衣服,抵達身體。也許穿過皮膚駐留在體內,所以才會有那種沉重感吧。
心也有沉重感嗎。不,怎麼會。
心,相反的很輕鬆。也許是剛才的宣洩。明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心卻沒有那麼深刻的餘裕。不,應該說正因為失去了所有,空空如也的瓶子不可能有重量感的吧。
我也會這麼想。
所以——所以才是非人嗎。
應該是這樣了。
女兒很可愛是會延續到現在的想法。想到她的樣子一股愛意就湧上心頭。但,僅此而已。不管再怎麼愛,又怎樣呢。
從早到晚看著她不可能吧。
如果真的做到這樣的話,本身也是瘋了吧。
所以,會有不記得的時候。甚至有覺得煩人的時候。
畢竟是在一起生活。
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完全不看不就行了嗎。
沒區別。
——心情上沒有變化。
一天不見沒什麼。所以,大概一生不見也沒什麼不是嗎。
好像不是。
轟鳴中電車通過。
是鐵路嗎。
這片鐵網的對面。
遠處數個光源。只有一半射向這邊。霧飛舞其中。讓人生厭。
停下腳步,手趴在鐵網上望向鐵道。瀰漫的霧雨中,眼前的景色就像老舊電視機里的映像一般。
就這樣暫時放空自己吧。
鐵網上的水滴順著指尖滴落。
噝。
冷。
總算還活著。
——也只有這個了。
沒有死而已。
離婚申請書被遞到眼前的時候,頭腦中一片空白。不是空黑而是空白。脖子和太陽穴血液逡巡的聲音。是血壓升高了嗎。身體的所有部位隨著心臟的咚咚聲,躍動著。
恩,關於那個時候身體的狀態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想了什麼,我卻不太記得。
也許什麼都沒想。
畢竟我是這樣的男人。
我不會想自己是對的,沒做錯什麼。
錯在妻子——曾經的妻子,我也不會這麼想。她也沒做錯什麼。
因為她說的都是實情。我是不負責任,冷血,缺乏自製的渣滓。失去重要東西也覺得無所謂,感情遲鈍的人類。應該說——
——非人吧。
不會否定,無法否定。
但。
我究竟是哪裡如此的不堪呢,不知道。
她的指摘沒錯,但我的不堪是在哪裡呢。
實際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做得正確錯誤也是時常有的。
但那又怎樣。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比如說女兒死沒有表現出的悲痛——
自己也覺得死沒有什麼吧。再怎麼哭喊死人都不會回來不是嗎。如果有用的話,我什麼都會做的。
不管做什麼。
不管怎麼活。
已經死的人是絕對不會復活的吧。
前行的時間不會溯行。悲傷痛苦也照樣要吃飯拉屎。這有什麼不對嗎。所謂的悲傷就一定要全部的人生為它襯托才能表現出來嗎。
是要這樣?
——我也死了就好了。
不。
問題不在這。我明白的。只是我溝通能力的問題。
一定是沒有傳達到。我的想法一分一毫也沒有傳達給曾經的妻子。也許只是她根本不想去了解。
兩方面的原因嗎。
我對那個人的心情又了解多少呢。雖然有試著去了解,也有自認為了解了的信心,真實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打起精神來」「會過去的」腦中只是浮現這樣浮誇的台詞。反過來說,只能想到這些的我,站在被蔑視的立場上也沒什麼怨言吧。
我是那種會說好聽話的人嗎。
當時的我也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辦好了。而這一點,她也應該非常清楚。
所以哪裡有錯呢。根本性的錯誤究竟在哪裡呢,不知道。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承受污言穢語,飛來橫物,看髒東西的眼神,輕蔑疏離的目光,只有自己必須要承受這一切的理由我不懂。只有自己有錯的覺悟我沒有。
就是這點不對嗎。
覺得大家都一樣,這點是死穴嗎。
確實。
手鬆開鐵網。
嗚——嗚,逆向電車從後背穿過。車窗里全是陌生人。對面一樣吧。
——我。
對於他們來說只是風景吧。
在電車上的人看來,和川行而過的電線杆沒有區別吧。沒有人格。不,應該說就是垃圾吧。畢竟。
也就一兩秒的時間。
不被人認為是人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但。
八年的時光在那一瞬間就會淪落到和一秒兩秒比肩的程度嗎。
步履沉重。
為了家庭。
小女兒死了。
帶給妻子莫大的衝擊。
家庭到了崩壞的邊緣。
當然是有請喪假。再怎麼延長一周或者十天的程度帶薪假什麼的還是能從上頭爭取來的。
一個半月的話——什麼都沒有。
離開一個月再回來就沒有自己的位置了。我的工作就是這樣。
不是說不想工作。業績雖說不突出但絕不討厭。總是失敗也都是自己的原因,厭惡的情緒卻是一點兒沒有積蓄。
兢兢業業是我唯一的長處,一路走到今天。這也是我的打算。
業績沒水平,活躍沒才藝,至少抓住勤勉,我曾經這樣想到。
——結果沒有意義嗎。
沒有。
不需要這種東西。公司看來就是沒用的垃圾。
這個男人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拚命三郎,不上班的他對於公司來說只能是毫無價值的負擔。
數次的退職勸請中我聲淚俱下的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有老婆,我有家。
別給我來這套。
你知道自己曠工多長時間嗎。
你就一直呆在家裡算了。
最開始聲至哽咽的上司,「打起精神來」這樣鼓勵我的同事,最後也變得毫不留情。
恩,我要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也會一樣生氣吧。
雖說假都請好了,家裡的時候反而會去擔心工作的事情。焦躁,背德,恐懼,渙散——。
明明在悲痛。
誒。
——看不出來嗎。
也許吧。
萬般思緒下,我被解僱了。並不是不當解僱。這點我能肯定。法律上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家公司也沒有多餘的精力處理這些事情,因此給我留了最大限的餘地,完全是我自己踏過了那命懸的一線。
最多到明天,受不了了。
這樣對我說。
我說去上班,非人的話語迸發出來。那是第一次被這麼說。我拚命道歉,說好話,試圖挽回,最後自己的火氣反而上來了。
吵架的途中兩人扭打在一起。
大兒子在旁邊哭泣。
——我在幹什麼啊。
道歉,土下座一般的道歉,仍然沒有得到原諒。
我不是去上班。
被開除了。
我失業了。
不是因為女兒死了。哪怕是拋棄工作也要爭取到妻子的諒解是我的想法。但這也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