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難逢一笑

薄陰下的釣魚城秀削天然,自有一番美景——遠處有大河東注,汪洋滂沛,一瀉千里;近處有魚山諸峰,抑揚起伏,層見疊出;腳下則有壁立千仞,翠插天半,山嵐煙波,溟濛浩渺。振衣臨淵,倚欄而望,一時腦中空空蕩蕩起來。這幾天所發生的各種變故,因之而帶來的各種煩憂,瞬間被強行從腦海中抽走,眼前只有這旖旎風景,如畫江山。

江水浸雲影,鴻雁欲南飛。攜壺結客,何處空翠渺煙霏。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

——朱熹《水調歌頭》

張萬等兵士見主帥當眾受辱,各自大急。張萬叫道:「張將軍!」

張珏道:「你們退下。」

王立忙道:「出去,不相干人都出去。」張如意道:「哥……」

張珏知道妹妹性情剛烈,她在這裡,多半要出事,忙使了個眼色。

王立會意,道:「如意,你先出去。出去!都出去!一個也不準留下!」

強拉張如意退出藥師殿,又親自掩上大門,命兵士守住大門,不放人進去。

若冰卻是施然走了過來。一名黑衣侍從上前擋住她,喝道:「還不滾出去,找死嗎?」若冰冷冷道:「尊師身患絕症,將不久於人世,怎麼火氣還如此之大?」

吳知古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若冰道:「我是醫師,一看尊師臉色,便知你已病入膏肓。」

吳知古細細打量對方,見其人艷若桃李,其態卻冷若冰霜,眉目凜然有不可侵犯之色,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就是那個大理女醫師,我聽過你的名字,你叫若冰,對不對?」命侍從讓開,走到若冰面前,道:

「若冰娘子既能一眼看出貧道病情,想來醫術十分高明。」若冰道:「我的醫術出自大理無為寺。」吳知古道:「那是大理皇家寺院,貧道久聞大名。貧道聽說無為寺多藏奇葯奇術,常有起死回生之能,不知貧道這病……」

若冰道:「如果我說我有法子救你,尊師要如何報答我?」一旁侍從道:「娘子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家主人辦不到的事,天下還真不多。」

若冰道:「那麼我想先問一句,張將軍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尊師?」一名侍從道:「我家主人正為亡父作法招魂,到緊要處被張珏打斷,導致前功盡棄,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冰道:「原來如此。法事還可以再做,但人若是性命沒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能等身後人來為自己做法事了。」

吳知古也是個聰慧之人,低聲問道:「若冰娘子是想要貧道放過張珏嗎?」若冰道:「他不過是個武夫,尊師跟他計較,只會壞了修為。」

吳知古身患奇疾,宋理宗為她遍請名醫,也沒有任何起色。她因只剩下幾個月壽命,便決意利用有限的時間去實現母親的最後遺願,親來護國寺為亡父超度。雖然她早已絕望,亦不大相信若冰能比臨安御醫還要厲害,能治好她的病,但人在絕處逢生之時,希望便會滋滋冒生出來,比豆子發芽還快,壓過一切。既是有一線生機,她當然不能放棄,便慨然應道:「好,一如娘子所願。」轉頭喝道:「張珏起來!今日瞧在若冰娘子份上饒了你,可別讓貧道再看見你。滾,滾出去!」

張珏站起身來,撿了自己兵刃,看了若冰一眼,默默走了出去。

張如意等人正焦急地等在門前。張如意見兄長開門出來,忙上前問道:「哥你沒事吧?」張珏道:「沒事。」

張如意道:「那惡婦人是誰?」張珏道:「這個你不需要知道。如意,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又叫道:「好了,大家都去辦事。張萬,可有搜到人?」張萬道:「沒有,全寺都翻過一遍了,既沒有發現小敏,也沒有大難。」

王立忙將張珏拉到一旁,低聲道:「吳知古可是連宰相都惹不起的人!張將軍明明知道了她的身份,為何還要如此魯莽行事?」張珏道:「我只是在盡我自己的職責。護國寺糧窖成了蒙古人的藏身之處,不把姦細找出來,吳知古自己也不見得會安全。」王立道:「話雖如此,可張將軍幾次三番干擾了法事,據說這是吳知古最後的心愿。你派這麼多人在寺里走來走去,她看見了只會更加生氣,認為你有意如此。張將軍即使不顧及自己安危,也該為余相公想一想。」

張珏道:「那王將軍想要我怎樣?」王立正色道:「張將軍若信得過我,不妨將搜捕姦細一事交給我王立。我會以保護尊師為名,仔細搜查護國寺。而且你將人撤出去,姦細反而會放鬆警惕,露出馬腳,更容易被發現。」張珏微一沉吟道:「好,多謝。」

出來護國寺時,張珏想起李庭玉說的「一個偽裝成道士的叛賊之女,就能將你們大宋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你是合州副帥,連找她當面對質的勇氣都沒有」,忽覺悵惘起來。

張萬道:「將軍昨晚一夜未睡,要不要回營歇息?」張珏搖搖頭,道:

「不過我確實有些餓了,先去琴泉茶肆坐坐。」見張萬欲言又止,問道:「你有什麼話要說?身為軍人,吞吞吐吐成什麼樣子。」

張萬道:「那個……那個小敏,她受了傷,根本沒有能力自己從懸崖垂吊下去。如果按照張將軍的說法,她是被歹人強行擄走的,那麼至少需要兩個歹人,一個人先下到洞里,一個人在懸崖上守著,還需要藉助繩索,才能將她弄進洞里去。」張珏道:「不錯,歹人擔心她反抗掙扎,一定在她腰間綁了繩索。」

張萬道:「繩索的另一端,應該系在樹上,上面的歹人手握余繩,一點點將小敏放下去。下面的歹人接了她,將她拖進洞里,解開繩子……」

張珏驀然得到提示,道:「我到達懸崖邊時,沒有發現繩子!」

在當時的情況下,逃生保命為第一本能,歹人不大可能先去解開環在樹上的繩索,只攀援藤蔓而下。多一根繩子,就多了一份生命的重要保障。要知道,腳下可是萬丈深淵。

張珏忙道:「你考慮得極對。既然沒有繩子,歹人應該也不是走這條通道逃走。」

張萬道:「可如果不是走這裡,又是從哪裡逃走的呢?會不會是歹人帶小敏翻牆去了藥師殿?」張珏道:「這不可能。青天白日的,藥師殿里有那麼多人。況且自從出過命案後,我在藥師殿加派了守衛,晝夜有人巡邏。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膽,歹人才會那麼做。」

張萬撓撓頭,道:「那就只能是上天,或是入地了。」又狐疑問道:「張將軍,你家下面該不會有地洞、地窖什麼的吧?」張珏又好氣又好笑,道:

「沒有,決計沒有。」

一行人來到琴泉茶肆,正好在茶肆門前遇到白秀才。白秀才道:「張將軍,我正要去找你,勞煩借一步說話。」引著張珏進來自己家中,掩好房門,才道:「我剛從城外回來,聽如意說你不知如何得罪了那女道士吳知古,她拿出官家御賜之物,想要殺你。」

張珏剛經過茶肆時不見妹妹,問道:「如意人呢?」白秀才道:「她剛說有事,要出去一趟。」又道:「我找張將軍來,是想說,吳知古當真是個禍害,留她不得,我替張將軍做了此婦如何?但我一個人力不能及,還需要張將軍從旁協助。」

張珏大吃一驚,駭然望著白秀才,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秀才卻極是冷靜,道:「張將軍不必如此吃驚,我是朝廷暗探,做事本就只求目的,不問手段。我反覆盤算過,吳知古必是吳曦之女無疑,她入宮目的不得而知,但她留在世上,必是大宋心腹大患。她今日敢以御賜之物殺了張將軍,明天便敢殺了余相公。此婦非除不可!」頓了頓,又問道:「對了,張將軍剛才是如何脫險的?」張珏大致說了若冰出面之事。

白秀才道:「既然吳知古身患絕症,那是老天爺要收她。張將軍在若冰娘子心中地位非同尋常,何不婉轉勸勸她,不必再為吳氏這種婦人勞神費力。」

張珏道:「這我可做不到。若冰娘子為了救我,才答應為吳知古治病。她是醫師,本就是以懸壺濟世為業,又對吳知古許諾在先,我如何能陷她於不信不義?」

白秀才想了想,道:「這倒也是。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張將軍請吧。」不再理睬張珏,自行進裡屋去了。

張珏開了門,一腳跨出門檻,又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頭,回頭問道:

「白秀才,你今天什麼時候離開的家?」白秀才應道:「早上去過護國寺後。不是我通知你快點去捉李庭玉的嗎?」

張珏沉吟道:「那正巧是在響箭之前了。」白秀才道:「我聽到響箭響時,剛剛走到茶肆門口。」

張珏叫道:「張萬!」張萬忙過來問道:「張將軍有何吩咐?」

張珏道:「之前你說歹人帶著小敏去了哪裡?」張萬道:「上天,或是入地啊。小的那是隨口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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