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前煙雨

她輕輕哼唱起來:「古時候的天地現在還有,古時候的日月現在還明,古時候的山河現在還在,古時候的人現在不見了。」

這麼多年過去,她心中一直記惦的那個男人的樣子,已經只有含混的印象,記不大清楚了。蘆管旋律雖然空遠,卻依舊熟悉。三生的舊夢,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還是可嘆?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紅。蘆葉篷舟千里,菰菜蒓羹一夢,無語寄歸鴻。醉眼渺河洛,遺恨夕陽中。

洲外,山欲瞑,斂眉峰。人間俯仰陳跡,嘆息兩仙翁。不見當時楊柳,只是從前煙雨,磨滅幾英雄。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

——方岳《水調歌頭》

大理將軍楊深掏出短刀,欲當場殺了高睿,為大將軍高言報仇。

劉霖驀然得到提示,忙叫道:「等一下!」

楊深怒道:「劉教授,我敬你是讀書人,對你處處忍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要維護殺人兇手,到底是何居心?」劉霖道:「勞煩將短刀借我看一下,若我再無法說服楊將軍,你再殺他不遲。」

楊深道:「王大帥,你是合州最高主帥,就任憑你治下官員如此胡攪蠻纏嗎?」王堅忙道:「楊將軍有所不知,劉教授曾在廣東跟隨宋慈宋相公學習辦案,最擅長發現物證中不為人留意的細節。將軍不妨將短刀給他看看,殺高睿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半刻。」

大理地處西南邊陲,楊深居然也聽過宋慈的大名,道:「啊,我知道宋相公,當年本國二皇子段智祥在福建遊玩,曾因為一顆蠲忿犀而被誣陷為殺人兇手,全靠宋慈宋相公為他洗清了嫌疑。」又重新上下打量了劉霖一番,狐疑道:「劉教授這般斯文模樣,居然是宋相公的弟子嗎?」

劉霖道:「算不上弟子,只是幫宋相公整理過一些卷宗。」他接過短刀,舉起來看了一遍,問道:「這刀可有旁人碰過?」楊深道:「沒有,我剛拔出來後就用手帕包起來了。」

劉霖道:「那麼這裡面有一處疑點——將軍請看,這柄短刀設計巧妙,鐶首有波浪刻紋,兼有導槽的作用。這上面、還有刀柄上都染了鮮血。」

楊深道:「不錯。應該是這賊子用力將短刀刺進了高大將軍胸口,鮮血湧出,漫過鐶首,流到賊子手上,隨即染紅了刀柄。」

劉霖道:「那麼這就有矛盾之處了。楊將軍請看高睿衣衫上的血跡,在這裡……這幾道血跡,沒有一點呈現圓形形狀,也就是說,不是殺人時受害者鮮血噴濺上的。這是明顯的拂擦痕迹……」

楊深道:「這賊子用的兇器是大將軍的短刀,我大理短刀雖薄如紙張,卻是吹毛立斷,因為刀快,大將軍又穿著夾衣,血沒有噴出,也不足為奇。這幾道血跡,是賊子殺人手上染了血,順手舉起來往衣衫上擦拭留下的,正是他殺人鐵證。」

劉霖道:「這正是我將要談到的第二點矛盾之處。」令高睿轉過身去,伸開右手手掌,道:「高睿手上血跡全在掌心。試問血漫過鐶首時,最先染到的地方應該是哪裡呢?當然是虎口,然後才是手掌和指縫,但他的虎口卻很乾凈。如果是他事後洗了手,為什麼不連掌心血跡一起洗掉呢?所以我認為,高睿稱他沒有殺人,手上的血是他自己的,這是大實話!他不是兇手!」

這一番解釋峰迴路轉,令人意外之極。眾人發出一陣驚奇之聲,然仔細觀察高睿身上物證,確實只有劉霖的說法才完全合情合理。

劉霖又道:「之前高睿被認為是兇手,全然是因為他身上有血證,既然這點已被推翻,那麼他也不能再算是兇手,只能算是疑兇。既是有一個『疑』字,就不能立即定罪,更不能當場處刑。」

楊深自然難以置信,可反反覆複查看高睿右手,的確只有掌心有血跡,還殘留有灰土沫,應該是在土牆或是什麼地方劃傷的。一時無話,又不願意立即承認劉霖是對的,只能尷尬地站在那裡。隔了半晌,才勉強道:「如果高睿不是兇手,又沒有別人進出,那麼真兇去了哪裡?高睿又如何會在這裡出現?還有,張將軍明明知道高睿是蒙古人,還任其到處行走,這難道不可疑嗎?」他雖然仍是憤憤不平,不停地質問,但顯然內心已開始動搖,不再死死盯著高睿。

劉霖道:「之前我已經解釋過,是我囑託張珏不要說出高睿身份的。當然也是為了旁人著想,至於旁人領不領情,那不干我的事。」他口中的旁人,自然是指興戎司統帥王堅了。王堅只微微一笑,也不計較。

劉霖又道:「高公子,我雖只證明這血是你自己的,但我已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你殺人。目下你只要說清楚你是怎麼進來藥師殿的,便可以完全洗清嫌疑。而且你昨晚在藥師殿中,一定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是重要證人。一旦證明了你的清白,楊深將軍會最先奉你為上賓,懇求你說出昨晚藥師殿之事,好找出真兇,為高言大將軍報仇。」

這句話甚為有效——若高睿不是兇手,便是最佳證人,或許是唯一能解開高言閉門被殺之謎的人——果然楊深敵意大減,一雙眼睛在高睿身上掃來掃去,似乎也期待對方說出真相。

高睿卻在眾目睽睽中一直沉默。陽光穿透婆娑樹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透出幾分悲壯色彩來。最終,他還是艱難地開了口,道:「我不能說。」

他剛到鬼門關轉了一圈,而目下局勢正變得對他有利,只要他說出他為什麼會在藥師殿中,便有機會擺脫殺人嫌疑,卻不想他還是拒絕交代。

劉霖奇道:「為什麼不能說?」高睿道:「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楊深冷笑道:「這還用問嗎?他在庇護什麼人!王大帥,你別怪我總懷疑你下屬。這高睿在做蒙古人的官沒錯吧?你看他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張珏將軍。要說他們二人沒有勾結,誰信呢!」

梅應春見適才劉霖大出風頭,早已按捺不住,忙道:「我可以證明張將軍絕不會與高睿勾結。我今早到這裡時,張將軍已經派人搜過全殿,並沒有發現高睿,是張將軍堅持再搜一遍,還特意問我認為兇徒可能藏在哪裡,我認為主殿可能性最大,張將軍親自帶人搜查,這才從主殿佛像後搜到了高睿。若是他二人有勾結,張將軍何須再多搜一遍呢?而且,高睿的身份是張將軍主動說出來的,他不說,楊將軍根本不知道高睿是誰,也不知道張將軍認識對方,更不會懷疑二人互相勾結了。」頓了頓,又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小敏人已失蹤,若不是張將軍親自搜到高睿,是人都會以為是小敏殺人,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替罪羊嗎?請問楊將軍,你咄咄逼人,一度懷疑是張將軍放高睿進來殺人。那麼我問你一句,你們高大將軍為何昨晚不在寅賓館,而是出現在藥師殿這裡?如果張將軍與高睿勾結,欲殺高大將軍,怎麼能預先知道他昨夜會突然闖進藥師殿呢?之前小敏曾指證高大將軍是指使她盜竊火藥配方的主使,聽說楊將軍還想當場殺了她滅口。楊將軍稱高大將軍昨晚來藥師殿是為了找小敏,結果高大將軍被殺,小敏失蹤,楊將軍還口口聲聲稱不會是小敏殺人,對此又作何解釋呢?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這一連串詰問極為有力,幾乎立即扭轉了形勢。王堅本來刻意表現得堅定支持大理一方,聞言也不由得轉頭望向楊深。

楊深臉漲得通紅,卻答不出一個字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高言為何要堅持連夜來找小敏,甚至不惜連他這樣的心腹都支開。至於高言如何被殺,小敏又去了哪裡,更是他目下最急於知道的事。

正僵持之際,忽聽見有人嚷道:「讓我進去,快讓我進去!」

卻是張珏的妹妹張如意到了。她強闖進來,一眼便留意到張珏被五花大綁,忙道:「為什麼抓我哥?快放了我哥!」忽見到高睿也被綁在一旁,一時愣住。

梅應春最為機敏,「呀」了一聲,心道:「原來那囑託張珏不要揭發高睿身份的人是他妹妹如意。劉霖根本不知情,主動出來代人受過,不過是因為他跟張珏交好。」

張如意性格潑辣,不善作偽,張珏一見她來,便知道事情可能要糟,忙道:「如意,這裡沒你的事,你快回茶肆去。」張如意道:「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口中雖然是在跟張珏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高睿。

一旁阮思聰附耳上去,對王堅低聲說了幾句話。王堅點了點頭,指著高睿問道:「如意,你可認得他?」張如意道:「他……他是茶客,來過茶肆。」

王堅道:「昨晚大理大將軍在藥師殿被殺,這個人今早被當場搜出,身上還有血跡……」

張如意驚道:「他殺了人?」王堅道:「目下沒有證據證明他殺了人,也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殺人。」

張如意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劉霖忙道:「我已經證明高睿身上血跡是他自己的,可他不肯說出為何會在藥師殿中,目下還是疑兇身份。」

張如意道:「那麼我哥呢?王大帥為何要綁他?」王堅道:「你哥明明知道高睿身份,卻沒有捉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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