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嵯峨劍戟

館中臨水處建有水閣涼亭,亭下有楊柳十餘株,披拂水際,濃煙翠景,綽約近人。在這裡,既可閑坐於涼亭中,靜觀黑白交替、天光變幻、雲舒雲卷;又可漾舟於迷淥曲水裡,賞玩漣漪微動、微光淺影、煙波浩渺。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良辰美景當前,堪稱一大賞心樂事。

片帆何太急?望一點須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峽風濤,嵯峨劍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漁憔、指點危樓,卻羨舞筵歌席。

嘆息,山林鐘鼎,意倦情遷,本無欣戚。轉頭陳跡,飛鳥外,晚煙碧。問誰憐舊日,南樓老子,最愛月明吹笛。到而今、撲面黃塵,欲歸未得。

——辛棄疾《瑞鶴仙》

釣魚城寅賓館位於合州州府官署西面,就在護國寺後面,距離不遠。這裡是官方客館,專門招待過往官員及外來使節。高言是大理國大將軍,理該住進寅賓館中最豪華的桃園。偏偏在他到釣魚城之前,有另一位神秘貴客先行住進了桃園,擔任護衛的還是蜀帥余玠的親兵。這些人不但不肯讓出桃園,起初還拒絕高言入住寅賓館,還是興戎司都統王堅出面,才勉強讓步,讓高言一行住進了東院。

張珏離開護國寺後,直奔寅賓館而來。到門前即被守門將領王立擋住。王立比張珏大上好幾歲,是興戎司主帥王堅遠親,自小跟在他身邊,算是其部下一員老將,後因處事圓滑幹練為蜀帥余玠賞識,被調到重慶府,做了余玠的親兵隊長。

早在釣魚城時,王立便有與張珏爭雄之心。他自幼從軍,跟隨名將孟珙及堂叔王堅東征西戰。孟珙主蜀後,王立也來到四川,時間尚在釣魚城建成之前。後因宋理宗需要孟珙主持荊襄戰區,遂破格提拔余玠入蜀,主持大局。孟珙因四川局面不穩,為了讓余玠有一個良好的開端,特意留下王堅等精兵強將,以助余玠一臂之力。因而從一開始,王堅叔侄便有輔臣之地位。二人也不負孟珙所望,竭心儘力輔佐余玠。後來余玠立穩腳跟,亦投桃報李,委以重任,任命王堅為興戎司都統,駐紮合州釣魚城,拱衛重慶,是全川最最重要的武將官職。王立則是其得力助手。而張珏是在入蜀後才趕來釣魚城投軍,且來自彼時已被蒙古人佔領的淪陷區,屬於歸正人身份,相比於王立的世家出身,實難望其項背。

不想張珏武藝出眾,為人機智有謀略,又得人心,數年內便由小兵一路晉陞到都統,甚至有超越王立之意。王立心中嫉妒,多方挑釁,不想其堂叔王堅也極欣賞張珏,認為其才幹遠在王立之上。王立愈發不服,處處與張珏作對。後來是蜀帥余玠出面,將王立調往重慶府才算了事。

張珏早知道幾日前余玠派了心腹衛士護送一位貴客來到釣魚城,人就住在寅賓館,卻想不到領隊是王立,忙招呼道:「王將軍。」王立道:「張將軍,你不是負責護衛大理高大將軍嗎?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

張珏心中登時一驚,忙問道:「我派了人送高大將軍一行回來寅賓館,王將軍沒有見過他們嗎?」王立道:「沒有。」又刻意補充道:「至少本將沒有見過。」

張珏知道王立素來與自己不和,也不知道對方是有意刁難,還是高言等人確實沒有回來,因他當時特意派了田川、龍井兩名兵士引路,料想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些,便道:「王將軍可否容我進去看一下?或許高大將軍怕驚擾館中的貴客,悄悄進了門,沒有聲張。」

王立道:「張將軍也知道館內有貴客了,萬一有所驚擾,你讓本將如何向余相公交差?」

張珏道:「今晚釣魚城出了許多奇怪之事,我需要立即確認大理一行人是否在房中,還望王將軍通融。若是將來余相公怪罪下來,王將軍大可說我是直闖入館,一切由我一力承擔。」他料想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方也不會再阻攔,便引了部下進來。

釣魚山為層層台地結構。在半山腰處,有一處天然湖泊,狀如月牙,故名為月牙湖。這也是釣魚城中唯一的山上湖泊,碧波蕩漾,綠水逶迤,景色極佳。寅賓館即修建在月牙湖東面。館中臨水處建有水閣涼亭,亭下有楊柳十餘株,披拂水際,濃煙翠景,綽約近人。在這裡,既可閑坐於涼亭中,靜觀黑白交替、天光變幻、雲舒雲卷;又可漾舟於迷淥曲水裡,賞玩漣漪微動、微光淺影、煙波浩渺。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良辰美景當前,堪稱一大賞心樂事。

張珏剛穿過月門,便見到水閣涼亭外有名四十來歲的婦人,著一襲青色道袍,外面披一件黑氂披風,極見貴氣。她正側身立在梅樹下,微微仰頭,也不知道是在賞花,還是在望月。薄薄的水霧籠罩月牙湖,清冷的白色、灰色及藍色交織在一起,在月光下愈見迷惘,愈發襯托出梅花靜靜怒放的美麗。

又聽見女道士低吟道:「明月易虧花亦老,月中莫負賞花心。」

張珏不認得她,又見她頗為出神,便躡手躡腳從一旁擦過,正要轉入廊廡時,忽聽得女道士叫道:「站住!」

張珏回身望了一眼,問道:「尊師是在叫我嗎?」女道士道:「正是你。你是這裡的守衛嗎?為何像做賊一般?」張珏道:「我見尊師正在賞月,怕打擾了興緻,所以才刻意放輕腳步。」

女道士皺眉道:「你叫什麼名字?」

張珏聽她言語極其蠻橫無禮,心念一動,暗道:「莫非她就是那位貴客,如何會是個女道士?當今皇帝倒是尊崇道教,對天師教掌教天師張可大極尊崇獎賞之能事,甚至引女冠吳知古入宮,恩寵無比。可余相公絕不是熱衷道教之人,如何會派王立護送一名女道士來釣魚城呢?」

那女道士見張珏不答,又提高聲音叫道:「你怎麼不答話?你過來!」

張珏不及回答,王立已聞聲進來,躬身道:「尊師莫怪,他是釣魚城中軍都統張珏張將軍,是進來找人的。」又道:「雖然立了春,然山上風大,小心凍著身子。下官護送尊師進去歇息。」

女道士哼了一聲,重重瞪了張珏一眼,拂袖往桃園去了。

張珏也顧不上去打聽這傲慢驕縱的女道士到底是什麼來頭,先趕來高言等人居住的東院,卻見房中漆黑一片,他站在院中叫了兩聲,無人相應,再推門進去,果然空無一人。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高言此次來釣魚城是有重大圖謀,聽到木葉聲後,隨即趕往西北軍營方向去了,那麼護送他的兩名兵士田川、龍井總該回來稟報啊,如何也不見人影?難道是高言嫌二人礙手礙腳,狠心下了毒手?可這不是更說不通嗎?高言將張珏兩名部下打暈也好,殺害也好,事情早晚會暴露,如此,大理便與大宋結下了仇怨,如何還能指望在關鍵時刻得到大宋的武力幫助?

還有,高言這趟四川之行,本就是有求於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已經儘可能地給予了最大的幫助。他們還能有什麼圖謀呢?軍械庫有克敵弓,上天梯有新式火藥武器,大理人想要這些,不足為奇。但他們真以為能自嚴密守衛下盜竊成功,還能千里迢迢逃回大理?

再有一點,按照原定計畫,高言一行還要去參觀嘉定凌雲城,那裡也有弓弩及火器等利器,且距離大理邊境更近,豈不是更有利於得手後逃走?為何反而捨近求遠呢?

釣魚城具有典型的山城特色,山高林深,張珏料想一時難以搜到高言等人,但出城的路卻是有數的幾條,只要在天亮開城前封鎖所有城門,即便高言等人插上翅膀,也不能飛出城去。稍一思慮,即出來寅賓館,趕來山頂興戎司官署求見都統王堅,預備請得主帥手令,封鎖城門。

興戎司官署又稱為將軍府,當地人俗稱「武道衙門」。官署地處插旗山山頂,是釣魚山的最高點,可以俯瞰全城。這裡有一座飛舄樓,始建於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飛檐翹角,巍巍聳天,俯瞰大江,氣勢非凡。之所以名「飛舄」,是因為水中常有一群一群的水鳧飛來飛去,即唐代著名詩人駱賓王所稱「惟有雙鳧舄,飛來複飛去」,為釣魚山著名奇景。宋人李開有《飛舄樓賦》云:「環山出雲,架天為梁,渺三江之合流,瞰萬井之耕桑,浩煙海之眯目,恍塵宇之多鄉。」「不畫而圖,霞織霧霏。」極贊飛舄樓風采。自建成後,便成為士庶百姓登臨遊覽、文人墨客宴集賦詩的場所。然釣魚城修建後,蜀帥余玠選中此地作為帥府,飛舄樓遂成為官署重地,普通百姓再想要登樓眺遠、俯瞰山河,是萬萬難以辦到的事了。

到將軍府大門時,正遇到兵士提著燈籠送一名僧人出來。那僧人卻是長年寄居在護國寺的游僧惠恩,不久前還曾協助張珏妹妹張如意送嬸嬸骨灰返鄉。張珏以為其人留在了秦州南郭寺,卻不知他何時又返回了釣魚城,極為驚訝,忙上前問道:「法師何時回來的?」惠恩道:「就在今日。」

原來惠恩返回南郭寺後,某日意外遇到蒙古皇子闊端,從他與隨從的談話中得知蒙古即將集結重兵,大舉南下,但進擊南宋只是佯攻,主要目的則是攻打大理。惠恩了解到究竟後,便急忙南下,返回四川,今日傍晚時分城門快關時才進城,甚至顧不上進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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