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為清澈的琴音所打動。尤其白衣女子在刀槍環伺下泰然撫琴,超凡脫俗,清高傲世,彷彿一枝凌寒獨自開的梅花,這一幕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終生無法忘記。二十多年後,他才得知那支琴曲名叫《流水》,與另一支名曲《高山》同為春秋戰國名士伯牙所作。而所謂「高山流水」,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寓意「知己」也。

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正月,南宋與蒙古聯軍攻破蔡州。金國哀宗皇帝不甘心作為亡國之君留名後世,便學習北宋滅亡前宋徽宗禪位給其子宋欽宗的法子,匆忙將皇位傳給東面總帥完顏承麟。

即位禮畢,宋軍已佔領南城,金哀宗自殺殉國,一百多名將士投水而死。

背負延續女真國脈使命的完顏承麟雖以勇猛著稱,最終還是未能突出重圍,為亂軍所殺,距其登上皇位還不到半天,是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至此,金國滅亡,共立國一百二十年。如元人郝經所嘆:「一百餘年作天子,與國俱亡在今日。」

金亡後,其殘餘勢力聚集在秦、鞏、蘭、會一帶,繼續奉金為正朔,據地自守。其中蘭、會一帶由金國名將郭斌駐防,秦、鞏則由鞏昌總帥汪世顯據守。為了徹底掃平兩支有威脅的武裝力量,蒙古大汗窩闊台派次子闊端率軍進剿。闊端麾下驍將按竺邇經過血戰後,終於將郭斌圍困在其家鄉會州。

郭斌長相奇特,嘴尖而下唇闊大,雙眼暴突而細小,外號「郭蝦蟆」。

他出身於保甲射手之家,身懷百步穿楊絕技,射術無雙,是天下最著名的神箭手,因屢立軍功,由一名普通射手成長為金國統兵大將,鎮守一方。西夏曾攻破會州,俘虜了郭斌及其兄長郭祿大,因久仰二人威名,千方百計想予以招降。兄弟二人不肯屈服,相機逃跑。途中,郭祿大不幸被殺,郭斌獨自逃歸金地,聲名愈著。金國滅亡後,郭斌依然矢志不渝,多次拒絕蒙古招納,誓要守衛住最後一座城池。

然而蒙古大軍兵鋒正健,銳不可當,面對如此強敵,失敗不可避免。

郭斌突圍不成,知道已經到了最後時刻,便持劍將妻兒老小趕入一間屋子,在屋子前後堆滿柴薪,親自點火。他自己則率領將士在大火前引弓射擊,三百支箭百發百中。射完最後一支箭後,郭斌將弓和劍都拋入火中,自己也投身進了熊熊大火,情狀極其慘烈。

這時候,忽有一名侍女手抱嬰兒從火屋中沖了出來。面對眾多殺氣騰騰的蒙古兵士,她並不驚恐害怕,只是流露出深切的哀戚,嚶嚶泣道:「郭將軍盡忠於國,竟忍心燒死自己的孩子。這是郭將軍的兒子,希望見憐收留他。」

說完將嬰兒交給了一名渾身血跡的蒙古軍士,自己又重新奔入火屋中赴死。

彼時蒙古鐵騎席捲亞歐大陸,縱橫天下無敵手,號稱「黃禍」,又被歐洲人稱為上帝的「罰罪之鞭」,每每攻下城池,多採取屠城之策,雖老幼婦孺不能避免。這些蒙古兵士個個兇悍殘忍,殺人不眨眼,然而當他們的目光落在那名哇哇大哭的嬰兒身上時,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悸動——他們也許可憐這嗷嗷待哺的嬰孩的無辜,也許感懷郭斌寧死不屈的堅定意志,但更震撼的還是那名侍女敢於親手將孩子託付給敵人的勇氣。蒙古軍先鋒元帥按竺邇聽說事情經過後,亦生惻隱之心,下令好好撫養郭斌的遺孤。

早在會州失守前,金鞏昌府便宜總帥汪世顯曾派人聯絡郭斌,約定互相結盟、割據自守。被郭斌拒絕後,汪世顯便乾脆投降了蒙古。

汪世顯先祖是吐蕃大族包氏部將。其本人以軍功起家,由千夫長逐漸累官至一方統帥。由於其鎮守西北多年,號稱「秦鞏之豪」,勢力強大,具備左右西北局勢的實力。他並不像郭斌那樣對金國忠心耿耿,甚至早在金國滅亡之前便有心投宋,一直派使者暗中到四川,通過四川地方官員與南宋朝廷聯絡。當時四川實權人物為制置使趙彥吶及總領四川財賦安癸仲,二人亦努力為汪氏上書。

對於南宋而言,這本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若得汪世顯傾心歸附,不但斬斷了金國右臂,且將極大地鞏固大宋西北邊防。但因為有李全的前車之鑒,朝中重臣如宰相鄭清之等人群起反對,宋理宗經過反覆思慮後,最終拒絕了汪氏的內附請求。

儘管結果不遂人願,汪世顯還是與南宋四川官員保持著良好關係,在金國滅亡後,依然積極與南宋通好,然內附一事終究難成。當蒙古大軍兵臨鞏昌城下時,汪氏必須要作出抉擇,思慮後嘆道:「宗祀已矣,吾何愛一死,千萬人之命懸於吾手,平居享高爵厚祿,死其分也,余者奚罪?與其自經於溝瀆,故殉一時之節,孰若屈己,紓斯人之禍。」於是舉城向蒙古皇子闊端投降。

與南宋置之不理的冷漠態度截然相反的是,剛剛興起的蒙古極為看重汪世顯的歸附,任命他仍然為鞏昌等處便宜都總帥,並賜予大量珍寶。

由於汪世顯及其家族在隴右極具影響力,且熟悉四川山川地形,其投降蒙古的重大戰略意義不久即顯露出來——

當時蒙古已經滅掉西夏和金國,要完成天下混一,除了西征之外,就只剩下偏安於東南的南宋王朝。南宋生於憂患之中,在金人金戈鐵馬的追殺中立國,從宋高宗開始,就奠定了屈辱求和的基調,「苟安」成為國策。雖偶有對金開戰之舉,但均只是皇帝或權臣轉移國內矛盾的政治需要,當政者從來沒真正有過恢複中原、還我河山的信心和勇氣,因而歷次北伐無一例外均以慘敗告終。自宋孝宗之後,南宋朝政日益腐敗,統治者只知醉生夢死,得過且過。到蒙古崛起時,南宋在位皇帝為來自民間的宋理宗趙昀,多年來碌碌無為,正忙著提倡扶植程朱道學,根本看不到強鄰的威脅和亡國的危機。而執掌朝政的權相史彌遠則恣意專權,大力打擊異己,朝政一片昏暗。又試圖趁金國疲於應付蒙古鐵騎之時落井下石,以雪百年之前的「靖康之恥」,甚至不惜與蒙古結盟,雖然成功滅金,卻也再次上演了引狼入室的悲劇。

端平元年(1234年)初,南宋與蒙古聯軍攻陷蔡州城,金國滅亡。

同年五月,蒙古大汗窩闊台召開忽里勒台大會,除了決定派遣諸王長子西征外,還宣布要對南宋「躬行天討」。是年秋,蒙軍分兵三路大舉南侵,宋、蒙戰爭全面爆發。

然與之前無往而不利不同的是,蒙古軍南下攻宋相當不順利。南宋雖積弱已久,君臣習於苟安,愛國志士橫受壓抑,宋軍孱弱,力不足以禦侮,卻有橫貫東西的天然屏障——千里淮河和大江。蒙古軍以騎兵見長,不習水戰,難以涉渡天險。起初對金國用兵時,蒙古軍亦曾為黃河所阻,「盤旋積歲,竟不能過黃河,以遂其不奪不厭之志」。後來還是有人暗中指點,告知「河之尾有路,可以轉入」,蒙古軍遂有先滅西夏,而後繞至河尾假道西夏西境攻金之策略。而最終蒙古滅金,仍是假道宋境,「逾積石,踐蜀境」,避開了黃河天塹,此迂迴戰略即為著名的「斡腹之計」。鑒於蒙古軍在攻宋正面戰場上遭到了一系列的失敗,窩闊台決定還是採用斡腹的老辦法,即避開淮河、大江,出奇兵繞道西南,從側翼進攻南宋,巴蜀則被選為進擊的突破口。宋蒙開戰後不久,四川即淪為兩軍交戰的主戰場。

四川又稱「天府之國」,分為成都府、利州、潼川府、夔州四路,總稱四川路,此即「四川」得名的由來。它位於長江上游,對中原成俯視衝決之勢,地位極為重要。春秋戰國時期,秦國起初只是關中之國,然其攻滅巴、蜀後,即對楚國等其他六國形成居高臨下之勢,中原局面頓時為之一變,關中之國最終衝出了函谷關,一統天下。入宋以後,四川更是成為朝廷的財賦重地,號稱「西門」和「後戶」,戰略地位不言而喻。

南宋初年,宋、金達成「紹興和議」,南宋讓出陝西地界,割商州、秦州大半予金,宋僅存上津、豐陽、天水三邑及隴西成紀等地,又棄和尚原、方山原,以大散關與金為界。如此,金人得「商秦之半」,直接導致大散關以內的西蜀地區與金境接壤,四川遂躍升為邊郡,成為布防重地。南宋在大散關南側沿東西向選擇了三處天然絕險之地作為關隘,駐兵設防。這三處關隘是武休關、仙人關和七方關。三關之外,又有五州,即階州、成州、西和州、鳳州和天水軍。三關和五州堪稱四川盆地的屏障,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名士高稼長期在巴蜀擔任地方官,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稱巴蜀「系天下始終」,而「蜀以三關為門戶,五州為藩籬」。

蜀口地勢險峻,有險可恃,易守難攻。南宋初年,名將吳玠、吳璘兄弟守衛四川,便是充分利用了地理優勢,屢敗強敵。當時金軍兵鋒極銳,一舉越過長江天險,追得宋高宗趙構逃亡海上,勢不可擋,大有橫掃天下之意,唯獨在進擊四川時,為吳氏兄弟所敗,遭受重創,最終不得不鎩羽而歸。金軍統帥金兀朮亦中箭負傷,僅以身免。吳玠將所取得的戰果歸功於和尚原的險要地形,道:「我保此,敵決不敢越我而進,堅壁臨之,彼懼吾躡其後,是所以保蜀也。」吳璘也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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