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從背後打來

勐塔森林是以豹多而出名的。此刻,在這棵高大的山桂花樹上,就潛伏著一隻兇猛的豹。

這是一隻雲豹。它周身布滿了大塊大塊形如雲朵的斑紋。這斑紋黑灰相間,與山桂花那繁枝密葉的濃蔭自然而然地吻合起來,使雲豹巧妙地隱匿了自己的身形。

它靜靜地橫卧在一根向外伸展的粗樹杈上,像蛇一樣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樹榦,兩隻特別巨大的前爪擺出了隨時準備從樹上猛撲下去的姿勢;尖利無比的爪子伸出爪鞘,牢牢地抓緊樹皮。

它寬闊的額頭上,點綴著幾個黑點,看上去,就像幾片枯葉。而在這幾片枯葉的下面,卻刀子似的閃著兩束凶光。這兩束凶光,鎮定而饑渴地掃視著山桂花樹下的草叢。豹是最熟悉獸道的。

天還沒亮的時候,這隻雲豹就強忍著轆轆飢腸,攀枝走杈地從這一棵樹越到另一棵樹上,小心翼翼地在密葉繁枝中搜索著,尋覓著。它企圖用雲豹所獨有的在樹上獵食的方式,抓住一隻猴子或是一隻大犀鳥先充充饑,使自己的身上稍微添些熱力,然後再去森林裡捕捉更大的動物。可是,忽然,它停止了在樹間的穿往,在山桂花樹上蹲下來。它發覺樹下的茅草叢並不尋常。那草一眼看上去直挺挺的,可再仔細一瞅,草莖是在被踏倒之後,又斜斜地直立起來的。這說明,曾有帶蹄的動物從這兒走過,而且,這動物並不大,輕盈的身子沒有壓斷一根草蓮。

善於觀察而嗅覺敏銳的雲豹,迎著從茅草叢中吹來的冷風緊了緊鼻子。立刻,它的耳朵豎直起來,尖尖的,就像兩把刀一樣。在冷風裡,它嗅出了沾在草尖上的一股十分熟悉的氣味這是馬鹿的氣味!嗯,是一隻馬鹿從這兒走過去了。雲豹相信自己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從山桂花樹下一直往前走,在森林深處有一個長滿了雜草的水塘,而水塘里的水,又略帶點鹹味。這對馬鹿具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啊!因為除了需要吃青草和樹葉外,迅速成長的肌體還使它們非常需要吃一點鹽。特別是在長角的時期,它們對鹽的需求就更多了。

毫無疑問,這隻從山桂花樹下走過的馬鹿,是去那含鹽的水塘里飲水了。

雲豹十分清楚,如果這隻馬鹿在飲水過程中不發生什麼意外,那麼,它還要沿著自己走過的路往回走的。

因為,聰明過分以至變成愚蠢透頂的馬鹿,居然相信自己沿著這條路走來的時候,沒有遇到敵害,那麼回去的時候,這條路也仍舊是安全的。

好,就伏在樹上等著這隻馬鹿回來吧!雲豹拿定了主意,伸出血紅的舌頭舔舔嘴唇和鼻孔,然後,就靜悄悄地卧在山桂花樹上。它小心翼翼地喘息著,警告自己不能弄出半點聲響。

它知道,馬鹿在外出的時候,那一對尖尖的耳朵,從不弛垂下來,總是緊張地豎直著,機敏地收集著一切異常的聲響,隨時準備騰躍奔逃。

在密密的樹叢里,疾跑、平地跳起和突然的急轉彎,是馬鹿用以甩脫追捕自己的猛獸的拿手好戲,甚至,它還會勇敢地迎著猛獸跑去,敏捷地從猛獸的頭頂上跳過去,把來不及轉身的猛獸甩得遠遠的。

雲豹明白,要想取得成功,制服一頭並不容易制服的馬鹿,必須採取偷襲的辦法——

耐心而沉著地守候在樹上,當馬鹿按原路返固樹下時,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樹上直竄下來,跳到馬鹿的背脊上,以鋼刀似的利齒,咬斷馬鹿的頸椎。同時,用爪子撕裂它的喉嚨……

在這連接國境的蒼茫無際的原始森林裡,各種各樣的動物,隨時都在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今天,它們是兇手。明天,它們又被兇手所殺。

就像優尼諺語講的:每種動物都有它們所害怕的「老虎」,而它們自身也是一隻「老虎」。

可是,這隻伏在山桂花樹上的雲豹,卻從沒有變換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它始終是其它動物所害怕的「老虎」。

―把岩羊的頭骨擊碎,把麂子的血屍拖上樹,把狸貓的腸子丟得滿地都是;甚至,把落在樹上的兇猛異常的蒼鷹的翅膀也給折斷。

雲豹殘殺了無數生靈,欠下了累累血債,但從沒有遭到報復。

因為,在這片密密的原始森林裡,沒有它所害怕的「老虎」。就連真正稱王的老虎,也因為比它少了上樹的一招,而時時躲著它走。

而且,儘管勐塔森林以豹多出名,可就是在同類里,作為雲豹,它還以自己四肢短粗、前足巨大,因而更善於攀枝走杈的長處而勝過其它豹種。它能夠從樹上垂直跳下,直接撲到被襲擊者的背上,而不像其它豹一樣,總是先斜跳到地上,然後再從地上跳起來撲向被襲擊者。雲豹這種絕頂凌厲的攻勢,使被襲擊者毫無逃生之路。

此刻,雲豹承受著難忍的飢餓,靜靜地守候在山桂花樹上,暗暗積蓄著力量,準備迎接一次新的血腥的襲擊。時間不長,樹下就傳來了輕輕的蹄聲。雲豹頓時睜圓了雙眼。

那幽光閃閃的眼睛,因為拼搏前的興奮而充血發紅了。它相信,在即將來臨的血的拼搏中,自己是勝利者。絕對的勝利者!然而,事情卻突然出乎預料。來到山桂花樹下的,不是鹿,而是馬!兩匹馱著人的馬。

兩匹馬,一黑,一白。兩個騎馬人,一老,一少。

從高樹上不斷滴落的水珠,打濕了騎在黑馬上的維斯布老爹的青布包頭。

傳說,這種因為濕熱蒸騰而附著在樹葉上的水珠,是魔鬼噴吐的瘴癘之氣。如果直接淋在頭髮上,就會使人發冷發熱,得瘟病而死。

所以,居住在高山密林間的傻尼人,都用包頭布纏裹在頭上,護住頭髮。

由於日晒雨淋,維斯布老爹的青布包頭已經破舊褪色了。那鑽出包頭的鬢髮,也黑中夾白了。

可不,都五十五歲出頭了,已經被人們從稱呼大爹而升級為老爹了,頭髮還不該白嗎?

不趿老不行啊!蛛網似的密布在黑紫黑紫的臉膛上的皺紋,也一天比一天加深了,像有無數根看不見的絲繩勒進了皮肉里。特別是額頭上的那幾道深紋,一條一楞的,如同竹根的節疤一般。背也開始彎了。這使得挎在肩上的烏黑油亮的銅炮槍,時不時地往下滑動。那一雙抓緊韁繩的手,幹得像樹棍。幾股曲扭的青筋,在手背上蚯蚓似的直朝外拱。這一切,都說明維斯布老爹的確老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楞是掰著獠牙,把一頭三百多斤重的大野豬,活跳跳地從箐里拖回寨子的強悍無比的獵手了。

可是,在他那如同鷹展翅般的濃眉下,卻亮燈似的閃爍著一束犀利逼人的目光。

這目光,機敏勇猛,銳不可當。看到它,你會感到,維斯布老爹並不老,他的身上正運行著青春的熱血和旺盛的活力。「谷龍,莫要瞌睡了噢!當心栽下馬來,摔扁了你的鼻子!」

維斯布老爹回過頭來,提醒著騎在白馬上的少年。「放心吧,維斯布老爹。我的鼻子是糯米團做的,摔扁了,還能捏起來呢!」

嗨,這孩子,真是個娃娃,都快十六歲了,說起話來,還這麼調皮。不,調皮中還帶著幾分撒嬌呢。維斯布老爹笑著撇撇嘴:「喲,連野竹箐的鳥兒都知道谷龍長著一個漂亮的高鼻樑。要是捏不成原樣,今天到了糯達山,見了你阿達阿媽,他們還不把我老頭子的腦瓜給揪下來?」

可不,就像他的阿達波扎谷一樣,谷龍的鼻樑長得又高又端正,鑲在他那鵝蛋形的黑紅黑紅的臉蛋兒上,配上一張薄唇的嘴和兩隻龍眼核似的大眼睛,小模樣長得真是英俊。

他上著齊肚臍的藍布小褂,下著靛色粗布肥褲;胸前的三排銀質圓扣,隨著馬的搖晃彼此碰撞著,發出叮叮的脆響。而他頭上纏裹的有稜有角的大紅包頭,又與肩上斜挎著的硬木弓弩和麂皮箭囊相互襯托著,顯示出谷龍的勇敢無畏,就像一個真正的優尼漢子。

一年前,山上的野枇杷開花的時候,在野竹箐邊境檢查站工作了多年的谷龍的阿達和阿媽,奉命調到糯達山,去組建一個新的邊境檢查站。

糯米團是優尼人的一種主食,是用蒸熟的糯米捏成的。

因為去的是新區,人地兩生,情況複雜。阿達和阿媽就把谷龍暫時留在了野竹箐,拜託給檢查站的交通員維斯布老爹。波扎谷在臨行時,把自己從前使用的弓弩和箭囊交給了維斯布老爹:「正是小鷹練飛的時候,維斯布老爹,要讓你受累啰!」維斯布老爹雙手接過弩箭,又把它挎在谷龍的小肩膀上:「放心去吧,波扎谷站長!小鷹飛起來的時候,我是天上的風;小鷹落下來的時候,我就是地上的樹!」就這樣,谷龍成了維斯布老爹的小尾巴。維斯布老爹從騎馬開始教起,機靈的谷龍很快就成了馬背上一隻快活的小鳥兒。維斯布老爹的兩匹馬,也愛上了谷龍。這兩匹馬,黑的叫巴木,白的叫斯魯。它們喜歡不停地搖動尖尖的耳朵。不管谷龍跟它們講什麼,它們都打個響鼻點點頭,表示聽懂了。

谷龍跟著維斯布老爹騎著馬,穿林越箐,翻山過嶺,為還沒有修通公路的檢查站跑運輸;把檢查站的信件公文送到區上,又把糧油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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