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腦妖怪

女孩慢慢走出了屋子,她向里望了一眼,透過窗子上的破洞,她看到母親正坐在桌子邊哭,叔公坐在桌子另一邊,正冷眼看著母親。叔公很瘦,花白的鬍子一直垂到胸前,乾枯的手指蓄著很長的指甲,好像骷髏一般,正百無聊賴地敲擊著凹凸不平的桌面。

女孩的耳邊傳來了母親的哭聲和叔公不耐煩的咳嗽聲,她抬頭看了看天,今天的天陰沉得可怕,烏雲好像緊貼著地面一般,膽怯的太陽連個頭也不敢露出來。女孩有些不知所措,母親讓她到屋外面去,可是她卻不知道現在在院子里要幹些什麼。

女孩從地下揀起一顆石子,朝院門口扔去,然後走了過去,揀起那顆石子,又扔了出去。母親的哭聲漸漸從女孩的耳邊消失了,女孩似乎對這個扔石子的遊戲樂此不疲,她順著村裡的小路向村口走去。不知怎的,今天全村的人好像都在睡懶覺一般,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著,也不見有人扛著農具下地。

這時,女孩的耳邊猛然傳來一陣狗吠聲,嚇了她一跳。女孩抬起頭來,只見村長家的鐵門裡,那條用鐵鏈子栓住的大狼狗正沖著她狂吠,膩乎乎的口水順著狼狗的嘴角流下,長長的猩紅舌頭兩旁是白森森的尖牙。

女孩厭惡地皺起了眉,她從地下揀起石子,瞄準了那狗的頭部,然後用力擲了出去。由於女孩的這個挑釁動作,狼狗更加瘋狂地吠叫著,它緊繃著鐵鏈,威脅似的向女孩伸出鋒利的前爪。

女孩不再理會鐵門裡那狂吠不止的狼狗,她注意到了路邊的那間小屋。屋子很簡陋,也很破敗,根本不能住人,那是村長家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女孩父親的屍體正是停在了那間小屋子裡。

女孩好奇地發現那屋子的門虛掩著,好像有什麼人在裡面一樣。不知怎麼的,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女孩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屋。天色很暗,女孩悄悄走到門口,發現小屋裡面黑幽幽的,什麼也看不清。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剛一進屋,眼睛還不能適應黑暗,女孩什麼也看不見,她兩手抱住肩膀,瑟瑟發抖,小心翼翼地縮到了牆角處,緊張地睜大了眼睛,生怕黑暗中猛然躥出什麼可怕的生物。漸漸地,女孩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看見小屋的正中擺著一張木床,床上鋪著黑色的被單,可是再仔細一看,卻發現那被單不是黑色,而是暗紅色。

小屋裡充斥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有屍體腐敗的味道,有刺鼻的血腥味,也有木頭髮潮的霉味,還有一股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

女孩胃裡一陣反酸,突然她發現了一件令她驚恐萬分的事情,她父親的屍體正停放在那木床上,可是屍體頸部以上卻空蕩蕩的,露出一個黑乎乎的碗大的口子,很明顯,屍體的頭不見了。

「啊——」

女孩驚叫一聲,血液好像凝結在她的身體各處無法流通一般,女孩全身發軟,爛泥一樣癱倒在牆角。可是恐怖的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女孩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個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很高大,女孩一時之間分不清那究竟是人還是怪物,她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已經嚇得叫不出聲了。

影子張牙舞爪地逼近女孩,女孩的視線模糊了,她好像看見一個面目猙獰的吃人妖怪,她的頭越來越沉,手腳無力,女孩漸漸失去了意識。

她暈了過去……

「你知道嗎——」蔡稚兒神秘兮兮地從桌子另一邊湊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我有個同學說,她見過食腦妖怪……」

「嚇?」杜撰好像嚇了一跳似的,縮了一下頭,然後擺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盯著蔡稚兒說,「什麼食腦妖怪?」

「暈死!上個星期你不是給我來了一大通『妖怪演講』嗎?還說你正在研究的妖怪就是食腦妖怪啊。」蔡稚兒不滿地抗議道。

「哦,經你這麼一說,」杜撰一臉白痴的樣子,翻了翻眼睛,慢吞吞地說,「好像的確有這回事的樣子。」

「……」

蔡稚兒戴著厚厚的眼鏡,頭髮剪得很短,和她的名字一樣,蔡稚兒的臉看上去顯得很稚嫩,完全不像一個大學女生,倒像是剛升入高中的青澀女孩。蔡稚兒是西川大學的學生,同時也是推理小說愛好者、學校推理研究社的負責人之一,通過網上的一個推理小說論壇認識了杜撰,課餘時間常常來找他聊天,並請杜撰去推研社做一些普及性的推理知識講座。

至於杜撰嘛,則是成天滿不在乎地穿著皺巴巴的衣服、永遠一副窮酸落魄樣子的自由撰稿人。這位自由撰稿人最大的業餘愛好便是打著呵欠閱讀推理小說,偶爾小宇宙爆發的時候也會充當一把「名偵探」,幫助警方解決一些難纏的案子。

「我對你記憶力真是相當無語。」蔡稚兒用極其鄙視的眼神看著杜撰。

而杜撰呢,則歪著頭,努力回憶起上個星期二人之間的對話……

「你桌上放的是什麼書?」蔡稚兒湊過頭來,好奇地說。

「井上圓了①的《妖怪學》。」杜撰心不在焉地說,此時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手中那本《聊齋志異》上。

「嘖嘖,」蔡稚兒咂著嘴,不以為然地說,「你什麼時候開始對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感興趣了?」

杜撰瞥了蔡稚兒一眼,沒有理她。

十月的深秋,氣溫莫名其妙地回升起來,窗外的太陽看上去有些刺眼,金色的陽光穿過窗戶,霸道地佔據了整個房間。杜撰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細格子襯衣,兩腿懶洋洋地翹在書桌上,一邊心不在焉地抓著頭,一邊看書。

「你看了京極夏彥②的《姑獲鳥之夏》吧,」蔡稚兒站起身來,走到杜撰的書櫃前,「然後就對妖怪學有了興趣?」

「不,」杜撰終於開口了,不過他的眼睛並沒有離開手中的書,「研究妖怪這個玩意兒,說起來和閱讀推理小說也有幾分相似呢。」

「這從何說起?」蔡稚兒扶了扶眼鏡,疑惑地說。

「那麼首先請你回答我,什麼是妖怪呢?」杜撰突然放下手中的書,一臉嚴肅地看著蔡稚兒說。

「這個……妖怪嘛……就是那些傳說中的野鬼神狐嘍。」蔡稚兒想了想,費力地說。

杜撰搖了搖頭,說:「妖怪,其實就是人們對於未知世界所產生的恐懼的一種載體。在遠古時代,我們的祖先因為必須面臨野獸環伺、危機四伏的叢林和原野,生存環境充斥著恐懼和威脅。每當夜晚來臨之時,無邊無際的黑暗將他們吞沒,即使是白天也不得安寧,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受到攻擊。他們對抗的是一種隱藏在自然界背後既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的力量。在這些外在條件下,孕育了妖怪傳說滋長的環境。」

「當你獨自一個人走進森林裡,周圍完全看不到任何光,這時候忽然從黑暗中傳來你未知的奇異聲響,也許毒蛇猛獸會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根本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就像那些怪獸電影里演的那樣,你完全不知道會有什麼威脅到自身的安全。而妖怪就是伴隨著你的這種危機意識所產生的。」

說到這裡,杜撰使勁撓了撓頭,繼續說道:「在以農耕為主、漁獵為輔的古代社會裡,人們多處在農田和森林的包圍中,在這樣的環境里,到處是蟲叫蛙鳴、甚至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怪聲音,有些人即使是光聽到蟲叫的唧唧聲,就感覺寒毛直豎,不敢再繼續聽下去,因為想像力會把人吸到很可怕的黑暗境地。人們因為懼怕黑暗,就傳說厲鬼會在深夜陰氣最盛時出現;因為懼怕老虎,就傳說有倀鬼會協助老虎吃人。而在現代水泥叢林的環境里,妖怪的形象也隨之改變了,比如躲在廁所隔間里的鬼娃娃花子、從你背後打來電話的瑪麗娃娃,這些不正是適應了現代環境的妖怪嗎?雖然妖怪的形象會隨著人們所處的環境而千變萬化,但其本質是不會變的,那就是人們對於未知的恐懼。」

「可是——」趁著杜撰停下來喝茶的當口,蔡稚兒趕忙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插話道,「這些和推理小說有什麼關係呢?」

「別催我呀,我馬上就會講到了,」杜撰放下茶杯,不滿地說道,「妖怪源於人們對未知的恐懼,而研究妖怪的具體成因,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比如吸血鬼,在這樣一個怕水怕光、力大無比的怪物身上,既有人們對於狂犬病、先天性紅血球紫質缺乏症、鼠疫等疾病的恐懼,也有對於食腐動物、吸血蝙蝠等生物的恐懼。大多數妖怪的來源都是極其複雜的,人們對於事物的多重恐懼交織在一起,最後具體成某一個妖怪的形象。我所感興趣的是,從一個具體的妖怪身上,剝離出種種恐懼的對象,這就好比化學反應里的還原反應一樣。」

說到這裡,杜撰朝蔡稚兒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不要急著打斷自己的話,他繼續說道:「推理小說呢,也是一樣的道理,各種各樣的事件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難解的謎團,小說里名偵探的任務,不就是將各種緊緊糾纏在一起的事件剝離開來,把未知的謎團還原成一個個已知的事件嗎?」

「因此——」杜撰的視線再次回到手中的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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