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夏日的跑馬場上,擠滿了客人。女人們戴著太陽草帽,男人們抽著雪茄。愛迪和諾埃爾早早就下了班,來跑馬場用愛迪的生日數字39玩「每日雙重彩」。他們坐在板條摺疊椅上,腳邊到處是喝啤酒的紙杯,滿地都是人們丟棄的馬票。早些時快,愛迪已經贏了第一場馬。他把贏來的錢押了一半在第二場馬上,又贏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贏了二百零九美元。輸了兩次小賭之後,他把剩下的錢第六次全部賭在一匹馬上,他和諾埃爾興高采烈地想,反正他們來的時候也幾乎一無所有。空手回家又怎麼樣?「想想看,如果你贏了的話,」諾埃爾說道,「你賺來的錢就都能給孩子了。」

鈴聲響起,賽馬沖了出去。賽馬在遠處的直線遺產上擠成一團,馬身上五顏六色的絲綢披掛隨著賽馬的奔騰跳躍晃成了一片,愛迪賭的是8號,一匹名叫澤西·芬弛的馬,這馬不賴,尤共在四對一的時俠,但是,諾埃爾剛才提到的,「孩子」——他和瑪格麗特準備領養的孩子——讓他感到一陣內疚。他們本來可以用這錢的。他為什麼幹這種事呀?人群站起身來,賽馬跑過來了。芬弛跑到了外圍,抻長了身子馳騁起來,人群的歡呼聲和雷霆般的馬蹄聲交錯起伏。諾埃爾大叫大嚷。愛迪緊緊攥著他的馬票。他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渾身生出雞皮疙瘩。一匹馬衝到了前頭。澤西·芬弛!現在,愛迪贏了近入百美元了。

「我得掛電話回家。」他說。

「你會倒運的,」諾埃爾說。

「你在說什麼?」

「你告訴別人,就會倒運。」

「神經病。」

「別掛。」

「我要掛電話給她。她會高興的。」

「她不會高興,」

他一瘸一拐地來到一個公用電話前,投進一個五分錢硬幣。瑪格麗特接起電語。愛迪將消息告訴了她。諾埃爾說對了,她很不高興。她要求他回家。他告訴她別要求他幹什麼。「我們就要有孩子了,」她嗔怪道。「你不能總是這樣。」愛迪放下電話,耳朵根嘣嘣直跳。他回到了正在欄杆處吃花生的諾埃爾身邊。「我猜著了吧,」諾埃爾說。

他們走到窗口,又選了一匹馬。愛迪從口袋裡掏出錢。他的心思有一半已經不想再賭了,另一半卻想再翻倍地贏,這樣,等他回到家的時候,他可以把錢往床上一扔,告訴他妻子,「拿著,買點你喜歡的東西,行了吧?」諾埃爾望著他把錢推進窗口。他揚了揚眉毛。

「我知道,我知道。」愛迪說。

他不知道的是,瑪格麗特因為沒辦法打電話找他,所以決定開車來跑馬場,在他過生日的時候朝他嚷嚷,她感到很難過,她想向他道歉,她也不想讓他再賭下去了。憑著她以往的經驗,諾埃爾會堅持一直待到跑馬場關門——諾埃爾就是那樣。跑馬場離她家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她抓起地的手袋,坐進他們的納什藍布勒牌二手車,順著海濱大道開去。她向右拐上了萊斯特街,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處於不斷的變化中,大部分汽車迎面而來,她把車開到了萊斯特街的天橋下,這座天橋過去曾經是去跑馬場的必經之路,客人們走上樓梯,跨過街道,再從樓梯上走下來;後來,跑馬場付錢給市政府,建丁一盞交通燈,這座天橋便基本上廢棄不用了。但是,就在這天晚上,天橋上並非空無一人。橋上有兩個十七歲的少年,不想被人發現,幾個小時之前,他們在一家酒鋪偷了五盒香煙和三瓶「老哈珀」威士忌酒,被人趕了出來。這會兒,酒喝完了,香煙也抽了許多根,今夜他們悶得慌,就將空瓶子放在生鏽的護欄外面搖晃。「你說我敢不敢?」一個說。

「你不敢,」另一個說。

第一個年輕人撒手讓瓶子落了下去,他們彎下身子躲在鐵欄杆後面觀望。瓶子差一點砸到一輛車上,在馬路上摔得粉碎。

「哇!」第二個叫道。「看到了吧!」

「膽小鬼,現在扔你的呀。」

第二個站起身,伸出手舉著瓶子,選擇了車輛稀少的右手車道。他將瓶子前後搖擺著,想選好時機,讓瓶子落在兩輛車之間,好像這是某種藝術,他是某種藝術家。他的手指鬆開了,臉上幾乎露出了微笑。

四十英尺以下的地方,瑪格麗特絕對沒有想到要往上看,絕對沒想到天橋上可能發生什麼事,她除了想把愛迪在錢全部輸光之前從跑馬場里拉出來以外,沒想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在考慮該到哪個看台去找愛迪,突然,一個「老哈珀」威士忌瓶子將她的擋風玻璃砸成了紛飛的碎片。她的車頭撞到了路中何的混凝土分隔板海。她的身體像玩具娃娃一樣被拋了起來,撞在車門、儀錶板和方向盤上,她的肝臟被撕裂了,胳膊折斷了,她的頭受到了極大的掛擊,他失去了片夜的聽覺。她聽不到刺耳的剎車聲了,她聽不到喇叭的鳴叫了。她也聽不到膠底運動鞋跑下萊斯特街天橋,消失在夜色中。愛情像雨水,從天而降,帶給愛人們沁人心扉的喜悅。然而,在生活的灼烤下,愛情有時也會表面乾涸,需要從地下滋潤,照料它的根莖,讓它保持生機。發生在萊斯特街上的車禍將瑪格麗特送進了醫院。她在近六個月里卧床不起。她受傷的肝臟終於恢複了,但是,醫療費用和耽擱的時間讓他們的領養計畫化為了泡影。他們本來打算領養的孩子送給了別人。無言的責備永遠沒能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它只是像一個陰影,一樣從丈夫那裡轉移到妻子身上。瑪格麗特好長時間都沉默寡言。愛迪埋頭於工作。陰影在他們的餐桌上佔據了一個位置,他們在它的陪伴下進餐,聽著叉子和盤子單調的撞擊聲。他們即使講話,也只是談一些小事情。他們的愛情之水藏到了根莖底下。愛迪再也沒賭過馬。他同諾埃爾的交往也逐漸淡薄了,早餐桌上的談話內容變得牽強。加利福尼亞洲的一家遊樂場首先引進了一種鋼管軌道遊樂設施——軌道扭曲的角度之銳利,是木軌道無法企及的——忽然間,幾乎被人們遺忘的「瘋狂過山車」,又風靡起來。公園主人巴洛克先生為「紅寶石碼頭」訂購了一部鋼管軌道遊樂車,愛迪負責監督遊樂車的建造。他朝安裝人員大喊大叫,檢查他們的每一個舉動。他不信任速度這麼快的東西。六十度角?他肯定有人要受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樣倒也讓他分了神。「群星薈萃音樂廳」給拆掉了,「拉鏈車」也給拆掉了,還有那條孩子們現在覺得老掉了的、令人肉麻的「愛情隧道」。幾年之後,一艘叫做「木頭水槽」的新遊樂船建成了,愛迪吃驚地發現,遊樂船居然大受歡迎。人們坐在船上順著水槽漂流,最後,掉進一個水花飛濺的大水池裡。愛迪搞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那麼喜歡被淋濕,況且,大海就在三百碼遠的地方。不過,他照樣搞他的維修,光著腳站在水裡,保證船不會脫軌。終於,夫婦倆又開始講話了,一天晚上,愛迪甚至提到了領養的事。瑪格麗特摸摸前額,說道:「我們現在年紀太大了。」愛迪說,「年紀大跟孩子有什麼關係?」歲月流逝。孩子沒領養到,但是,他們的創傷卻慢慢地癒合了,他們對彼此的依賴終於彌補了他們留給對方的空間。早晨,她給他烤麵包片和煮咖啡,他開車把她先送到她做清潔工的地方,然後掉轉頭來去碼頭。有時,她下午收工早,她就會跟他一起沿著海濱走道步行,四處巡視,她會騎旋轉木馬或者乘坐塗著黃色油漆的蛤殼,愛迪會一邊給她解釋旋冀和電纜的道理,一邊傾聽發動機的聲音。七月里的一個晚上,他們在海邊散步,吃著葡萄棒冰,光著腳踩在很濕的沙子上。他們四下張望,發現自己是沙灘上年齡最大的人。

瑪格麗特說起年輕女孩子們穿的比基尼泳衣,說她永遠不會有膽量穿這樣的東西。愛迪說那些女孩子們很幸運,因為如果她穿上的話,男人們可就不會看別人了。雖然瑪格麗特這時已經四十多歲了,臀部已經發胖,眼睛四周也出現了細細的魚尾紋,她還是打心眼裡感謝愛迪,默默地望著他扭曲的鼻樑和寬闊的下顎。愛情之水又從天而降,滋潤著他們,就像他們腳下的海水,實實在在的毋庸置疑。三年後的一天,瑪格麗特正在廚房裡用麵包屑裹雞塊。愛迪的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但他們一直住在這幢老公窩裡,瑪格麗特說這樣會讓她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她喜歡看窗外的老旋轉木馬。突然間,在沒有一絲預兆的情形下,瑪格麗特的右手手掌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指向後彎去,無法合攏。雞塊從她的手掌上滑下來,落到水池裡。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著自己僵硬的手指,它們好像是屬於別人的,別人正用它們抓著一個無形的大罐子。然後,一切旋轉起來。

「愛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暈倒在地板上。

他們確診說,是腦瘤,她的身體會像許多其他病人一樣日漸衰弱。治療似乎讓病情有所緩解,頭髮一片一片地脫落,早展與嗡嗡作響的放射線儀器做伴,晚上在醫院的馬桶邊嘔吐不停。在最後的日子裡,當癌症被判定獲勝時,醫生們只是說,「多休息。別著急。」當她提出問題時,他們會同情地點頭,一下一下好像從滴管里勉強擠出來的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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