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愛迪和他哥哥正坐在修理車間。

「這個,」喬說,舉起一個電鑽,「是最新產品。」喬穿著一件方格運動上衣和一雙黑白相間的淺口便鞋。愛迪覺得他哥總穿得太花哨——有虛假之嫌——但是,喬現在是一家五金公司的推進員,而愛迪卻多年穿著同樣的衣服,所以,他知道什麼?「沒錯,先生,」喬說道,「拿著。電鑽就是用這種電池。」愛迪用手拿著那枚電池,是一個叫做鎳鉻的小東西,令人難以置信。

「試試看。」喬說道,遞過電鑽,愛迪按動了扳手,電鑽嗞嗞地響起來。

「很棒,是吧?」喬大聲喊道。

那天早上,喬告訴了愛迪他新拿到的工資,是愛迪賺的三倍。然後,喬恭喜了愛迪的提升:「紅寶石碼頭」維修部的頭兒,他父親的老職位。愛迪想說,「如果真那麼好的話,你為什麼不幹?咱倆換換?」但是,他沒吭聲,他從來不把心裡那麼深的感受說出來。「喂,這裡有人嗎?」

瑪格麗特站在門口,手上拿著一券褐黃色的門票,愛迪的眼睛,像往常一樣,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的臉、她橄欖色的皮膚、她那雙深咖啡色的眼睛。這個夏天,她在售票處找了價工作,她穿老「紅寶石碼頭」的正式制服:自襯衫、紅背心、灰褲子、紅色貝雷帽,還有一個印著她的名字的徽章別在她的鎖骨下方。愛迪一見到這個就覺得憤怒——特別走在他的得意洋洋的哥哥面前。「給她看看電鑽,」喬說道。「他轉身向瑪格麗特,這是用電池的。」

愛迪按動了扳手。瑪格麗特趕緊堵住了耳朵。「比你打鼾還響,」她說。

「哇!」喬大笑起來。「哇!這下子她可逮住你了」

愛迪難為情地低下頭,然後後見他妻子在微笑,「你能出來一下嗎?」她說。

愛迪揮了揮電鑽,「我在工作。」

「就一會兒,行嗎?」

愛迪性慢地站起旁,跟她走出屋去,陽光直射到他的臉上。

「生日快樂,愛迪先生!」一群孩子齊聲叫了起來。

「噢,我會。」愛迪說道。

瑪格麗特大聲喊道:「好了,孩子們,去把蠟燭插在蛋糕上!」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朝著放在附近一張摺疊桌上的長條香草蛋糕跑去。瑪格麗特附在愛迪耳邊悄聲說道,「我答應他們了,你會一次把三十八根蠟燭都吹滅。」愛迪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望著妻子指揮著孩子們。每次看到瑪格麗特融洽地同孩子們在一起,愛迪都會感到很愉快,但是,一想起她無法生育,他的心中就又會沉重起來。一個醫生說,她太緊張。另一個醫生說,她等得太久了,她應該在二十五歲之前生育,後來,他們沒錢看醫生了。事情就此不了了之。近一年來,她一直講要領養一個孩子,她去過圖書館,把文件帶回家。愛迪說他們年紀太大了。她說,「年紀大跟孩子有什麼關係?」

愛邊說他會考慮。

「好啦,」她從長條蛋糕那裡向這裡喊,「來吧,愛迪先生吹蠟燭啦,噢,等等……」她從一個袋子里翻出一架照相機,那是一個很複雜的玩意兒,上面有小棍子、小薄片和一個圓形閃光燈。「沙琳借給我的,這是『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相機。」

瑪格麗特把大家排好,愛迪站在蛋糕後面,孩子們簇擁著他,欣喜地望著三十八團小小的火焰。一個孩子用手捅了捅愛迪,說:「全吹滅,好嗎?」愛迪低頭去看蛋糕,糖霜已經一塌糊塗,上面全是小手印。「我會。」愛迪說道,眼睛卻望著他的妾於。愛迪的雙眼盯著年輕的瑪格麗特。

「這不是你,」他說。

她放下杏仁籃子。凄然一笑。人們在他們身後跳著塔蘭台拉舞,太陽在一道自雲後面黯淡下來。

「這不是你,」愛迪又說。

跳舞的人們喊起來,「呼嘿!」他們敲著手鼓。

她伸出手來。愛迪下意識地趕緊去抓,好像去抓一個將要落地的物體。他們的手指觸到一起,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他的皮肉上生出了新的皮肉,柔軟溫暖,讓人痒痒的。她在他身邊跪下。「這不是你,」他說。

「是我,」她輕聲說。

呼嘿!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愛迪喃喃說道,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自從死後,他第一次哭了起來。

他們自己的婚禮是在聖誕前夜舉行的,在一個叫做「洪山姆」的中餐館裡燈光昏暗的二樓上。餐館老闆山姆估計,那天晚上不會有什麼其他生意,所以同意把二樓租給他們。愛迪把在軍隊里剩下的一點錢都花在了宴會上——烤雞、中國青菜、葡萄牙紅葡萄酒和一個手風琴手。婚禮用的椅子還要用來吃晚飯,所以,結婚宣誓剛一結束,侍應生們就讓客人們起身,把椅子搬到樓下去了。手風琴手坐在一張凳子上。多年之後,瑪格麗特還會開玩笑地說,他們婚禮上唯一缺少的「就是賓果遊戲卡片。」飯吃完了,小禮物送完了,最後的祝酒也結束了,手風琴手收起了琴盒子。愛迪和瑪格麗特從前門離開。天下著濛濛細雨,有些涼意,新郎和新娘一起走路回家,他們的家就在幾個街區遠的地方。瑪格麗特穿著結婚禮服,外面套了一件厚厚的粉色毛衣。愛迪穿著一件白色西裝,襯衫把他的脖子都卡痛了。他們手拉著手,在路燈投下的一團團燈影里行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保持緘默。人們說他們「找到了」愛,好像愛是藏在岩石下面的什麼東西似的。但是,愛是千姿百態的,對任何一對男女來講都各不相同。人們找到的是某一種愛。愛迪找到的是某種與瑪格麗特相守的愛,一種感激的愛,一種深切而無言的愛,一種他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代替的愛。她一走,他也就放任自己的生活。他讓自己的心沉睡。而今,她又出現了,就跟他們結婚那大一樣年輕。「跟我走走吧,」她說。

愛迪想站起來,但是,他的那條壞腿一瘸。她毫不費力地把他拉了起來。

「你的腿,」她說道,望著他腿上隱約可見的疤痕,眼裡露出那份熟悉的溫柔。然後,她抬起眼睛,用手摸了摸他鬢角上的頭髮。

「都白了,」她微笑著說。

愛迪的舌頭動彈不得。他只能獃獃地望著她。她完全是他記得的模樣——更漂亮了,真的,因為在他最後的記憶中,她是一個比現在蒼老且正受著病痛折磨的女人。他靜靜地站在她的身邊,直到她眯縫起那雙烏黑的眼睛,調皮地翹起嘴唇。「愛迪。」她幾乎咯咯地笑出聲來。「你這麼快就忘記了我過去長得什麼樣嗎?」愛迪咽了口唾液。「我從來沒忘過。」

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一股暖流傳遍他的全身。她朝著村莊和舞蹈的人群打了個手勢。

「所有的婚禮,」她幸福地說。「這就是我的選擇。一個婚禮的世界,在每一扇門後面。噢,愛迪,那永恆不變的東西,當新郎掀開面紗,當新浪接過戒指,你在他們眼睛裡看到的那份期望,整個世界都一樣。他們真誠地相信,他們的愛和婚姻將是前所未有的。」她笑了笑。「你覺得我們有過嗎?」

愛迪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們有過一個手風琴手,」他說。

他們離開了婚禮現場,走上一條礫石小徑。音樂聲漸遠,隱沒在背景的一片嘈雜聲中。愛迪想告訴她他看到的每一樣東西,發生過的每一件事。他也想事無巨細地詢問她的一切。他心潮澎湃,欲言又止。他不知道從何說起。「你也這樣過來的嗎?」他終於說道。「你見過五個人?」她點點頭。「五個不同的人,」他說。

她又點點頭。

「他們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你感覺不同了嗎?」

她笑了笑。「完全不同了。」她摸摸他的下頰。「然後,我開始等你。」

他端詳著她的眼睛,她的微笑。他想知道,她的等待是否同他的一樣。

「你知道多少……關於我?我是說,你知道多少……從……」

他仍然覺得那個字難以出口。

「從你死了之後。」

她摘下草帽,把一綹光亮濃密的頭髮從前額上拂開。「嗯,我知道我們在一起時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她抿起嘴唇。

「現在,我知道它們為什麼發生了……」

她將兩手放在腳口上。

「我還知道……你誠心誠意地愛過我。」

她抓起他的一隻手,他感到溫暖得快要融化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她說。

愛迪沉思片刻。

「我也不知道,」他說。「有一個女孩,一個小女孩,她不巧走到了那部遊樂車下面,她有危險……」

瑪格麗特睜大了雙眼。她看海去好年輕。愛迪沒有想到,跟他的妻子講他死的那天會這麼難。

「他們現在有那種遊樂車,你知道,那些新的遊樂車,跟我們過去坐的完全不同了——現在每部時速都得一干英里。總之,有這麼一種車,車廂從高處落下來,液壓系統會把它停住,慢慢地放到地面,但是,電纜被割斷了,車廂脫軌了,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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