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在退伍軍人醫院昏暗的消過毒的走廊里,愛迪的母親打開一個白色的蛋糕盒子,從新擺了擺上面的蠟燭,兩邊對稱,一邊插十二根。其餘的人——愛迪的父親、喬、瑪格麗特、米基·希,都圍著她看。

「誰有火柴?」她悄聲說。

大家都拍拍口袋。米基從他的夾克衫里找出一盒火柴,把兩根香煙掉到了地上。愛迪的母親點燃了蠟燭。一部電梯丁零一聲打開門,裡面推出一架輪床。

「行了,走吧,」她說。

他們一起向前走去,小小燭火搖曳著。他們走進愛迪的病房,輕聲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

睡在隔壁床上的一個士兵驚醒了,大叫著「怎麼回事?」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又尷尬地躺下了。歌聲被打斷了,似乎以及變得太沉重,無法再揚起,只有愛迪母親一個人的聲音,顫顫巍巍地繼續唱著。

「祝你生日快樂,親愛的愛迪」然後,迅速地,「祝你生日快樂。」

愛迪倚靠在一個枕頭上。他身上燒傷的地方綁著繃帶,他腿上打著一長條石膏。床邊豎著一根拐杖。他望著眼前的面孔,恨不得能烏上逃走。

喬清了清嗓子。「嗯,你看起來氣色很好,」他說。其他人趕緊隨聲附和。好。是。很好。

「你媽媽給你帶來了一個蛋糕,」瑪格麗特輕聲說。

愛迪的母親走上前來,好像這會兒輪到她了。她把紙盒子交給愛迪。

愛迪咕噥了一句,「謝謝,媽。」

她朝四周看了看。「我們該把這個東西放在哪兒呀?」

米基抓過一把椅子。喬騰出一個小桌子的桌面。瑪格麗特把愛迪的拐杖移開,只有愛迪的父親沒有故意挪動,他背靠在後面的一堵牆上,手上搭著一件夾克衫,正在望著愛迪那條從胯骨到腳踝一路打著石膏的腿。

愛迪的目光同他對視了一下。他父親垂下眼帘,雙手在窗柜上直蹭,愛迪繃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試圖憑著毅力將眼淚硬憋回去。

所有的父母都會傷害孩子。誰都沒有辦法。孩子就像一隻潔凈的玻璃杯,拿過它的人會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髒,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還有少數父母將孩子的童年摧毀成不可收拾的碎片。

起初,愛迪的父親對他的傷害是忽略,愛迪幼時,他父親就很少抱他,等他長大一點,他通常會彼父前扭住胳膊,這多半是出於厭煩而不是愛。愛迪的母親給予孩子們的是溫存,而他的父親只會教訓他們。

星期六,愛迪的父親會帶他到碼頭上去。離開家的時候,愛迪腦子裡想像著旋轉木馬和棉花糖,但是,差不多一個鐘頭之後,他父親就會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說「給我看著點這孩子,行嗎?」在他父親回來接他之前,那通常是在下午很遲的時候,他還經常醉醺醺的,愛迪便一直跟某個雜技演員或者馴獸員待在一起。

但是,愛迪仍然在海濱走道上度過了無盡的童年時光——要麼坐在欄杆上,要麼穿短褲蹲在修理車間的工具箱上,等待他父親注意到他。他時常會說:「我能幫忙,我能幫忙!」但是,惟一派給他的差事,就是早晨在公園開門之前,爬到「阜氏巨型摩天輪」下面去撿頭天晚上客人口袋裡掉出來的零錢。

他父親一周起碼玩四個晚上的紙牌。桌子上擺著鈔票、酒瓶、香煙和遊戲規則。給愛迪的規則很簡單:不許打擾。有一次,他站在父親身邊,想看一看他的牌,但是,老傢伙把雪茄一放,大發雷霆,用手背摑了愛迪一記耳光。「別往我身上哈氣。」他說道。愛迪大哭起來,母親把他拉到腰間,憤怒地瞪著丈夫。愛迪再不往前靠了。

手氣不好的晚上,待酒瓶見底了,母親睡下了,他父親就會把一肚子氣帶到愛迪和喬的卧室里。他翻騰他們的幾件破玩具,將它們狠狠地摔到牆上。然後,他讓兩個兒子趴在床墊上,抽出皮帶來打他們的屁股,大聲嚷嚷,說他們浪費他的錢買破爛。愛迪總是祈望母親能夠醒過來,但是,即使她真的醒來了,父親也會警告她「離遠點」。見到母親站在走廊里,手揪著睡袍,跟他一樣無助的樣子,愛迪覺得心裡更難受。

握在愛迪童年的玻璃杯上的那雙手堅硬,布滿老繭,被怒火燒得通紅,愛迪就在挨耳光、受鞭撻和遭棍打中度過了他的童年。這是被忽略之後的第二重傷害。暴力傷害。最後,愛迪甚至能從走廊里傳來的咚咚腳步聲中判斷出,他要挨多重的打。

儘管如此,愛迪依然默默地崇拜他的父親。因為兒子們永遠崇拜他們的父親,連最惡劣的行為也能夠容忍。他們就是這樣學會獻身的。一個男孩子在將自己獻身給上帝或者一個女人之前,他會將自己獻身給他的父親,雖然愚蠢,雖然無法解釋。

偶爾地,就像在奄奄一息的火堆上添一把木炭,愛迪的父親會讓一絲自豪透過他冷漠的外表流露出來。在十四街學校操場旁邊的棒球場上,他父親站在柵欄後面看他打球。如果愛迪把球擊到了外場,他父親就會點點頭,愛迪便蹦蹦跳跳地繞場把壘跑完。另一些時候,愛迪巷戰之後回到家裡,他父親注意到他指關節上擦破的皮膚或撕裂的嘴唇。他會問:「那個傢伙怎麼樣了?」愛迪會說,他好好地收拾了那傢伙一頓。這一點,也會贏得他父親的贊同。那一次,當愛迪把惹他哥哥的幾個孩子揍了一頓之後——他母親管他們叫「阿飛」——喬覺得很沒面子,躲在房間里,愛迪的父親卻說:「別理他。你更壯實。你要做你哥哥的保護人。別讓任何人碰他。」

愛迪開始上初中了,他模仿他父親的夏日作息時間,天不亮就起身,在遊樂場里一直工作到天黑。起初,他操作一些簡單的遊樂車,扳剎車桿,讓車平緩地停下。後來,他在修理車間工作。他父親拿關於維修的問題考他。他會把一個破損的方向盤交給他,說;「把它修好。」他會指著一根纏在起的鏈條,說:「把它修好。」他會拿過來一片生鏽的擋泥板和幾張砂紙,說:「把它修好。」,每次完成任務以後,愛迪就會把東西拿回去交給他父親,說:「修好了。」

晚上,他們聚在餐桌旁邊,體態豐滿、汗水淋琳的母親在爐子前煮飯,他哥哥喬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他的頭髮和皮膚聞上去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喬已經成為一名游泳好手,他在「紅寶石碼頭」游泳池裡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他講他在那裡見到的人們,他們的游泳衣,他們的錢。愛迪的父親不以為然。有一次,愛迪無意中聽到父親正在跟母親談論喬。「那一個,」他說,「窩窩囊囊的,只能跟水打交道。」

但是,愛迪仍然羨慕他哥哥晚上回到家時的樣子,皮膚黝黑,乾乾淨淨。愛迪的指甲,像他父親的一樣,沾滿了油膩。在餐桌上,愛迪會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摳,想把油膩弄出來。有一次,他注意到父親在看他,老傢伙咧嘴笑了。

「說明你賣力地幹了一天活兒,」他說道,舉起自己骯髒的手指甲,然後用它們抓起一杯啤酒。

這時,已經長成一個魁梧少年的愛迪,只是點點頭。他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開始跟父親打起旗語來了,他不再從他那裡尋求任何言詞上或者身體上的疼愛了。這是一種內心的變化。你只要心知肚明就夠了。這是對疼愛的拒絕。傷害已經造成了。

然後,一天晚上,他們之間的交談完全停止了。那是戰爭之後,愛迪出院了,腿的石膏已經拆掉,他搬回了濱林路上的家裡。他父親在附近一家酒吧喝完酒,很晚才回到家裡,發現愛迪睡在沙發上。戰爭的黑暗將愛迪改變了。他閉門不出,沉默寡言,甚至很少跟瑪格麗特講話。他連著幾個鐘頭凝視廚房窗外,一邊望著旋轉木馬,一邊揉搓他壞死的膝蓋。他母親總是悄聲地說,他「需要時間,」他父親卻一天比一天惱火。他不理解抑鬱。對他來講,抑鬱就是軟弱。

「起來,」他大吼道,吐字有些不清,「去找份活兒干。」

愛迪動了動。他父親又吼了一遍。

「起來……去找份活兒干!」

老傢伙身體搖搖擺擺,走到愛迪身邊去推他。「起來,去找份活兒干!起來,去找份活兒干,起來……去找份活兒干!」

愛迪用胳膊肘撐起身子。

「起來,去找份活兒干!起來——」

「夠啦!」愛迪大聲叫道,猛地站起身來,全然不顧膝蓋的劇痛。他憤怒地盯著他的父親,他們臉對臉地站著。他能聞到他父親嘴裡香煙和灑的臭味。

老傢伙瞥了一眼愛迪的腿。他低聲吼道,「怎麼樣?你……傷得……沒那麼重吧?」

他側身擊出一拳,愛迪本能地反應,一把攫住了他揮過來的胳膊。老傢伙眼睛瞪圓了。這是愛迪頭一回反抗,頭一回沒有束手待斃,沒有擺出一副活該挨打的樣子。他父親看了看自己攥緊的拳頭——沒有揍人的痕迹,他鼻翼外張,牙關緊咬,踉踉蹌蹌地倒退一步,使勁地把胳膊抽了回來。他兩眼盯著愛迪,好像在看一輛遠去的火車。

他再也沒跟他兒子講話。

這是留在愛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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