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鬼領他上了高山

再度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了一切,如同腐敗的筵席般攤在我面前。

整座夜城躺在我腳下,耀眼的燈火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但是這並非來自天賦的影像,不是尋找答案的心靈遨遊。這是真實的景象,出現在此時此地的景象。我站在山頂,看著山下的世界,一陣冷風撲面而來。我立刻看出自己身處何處;我以前到過這裡。我站在葛里芬山丘之頂,或至少是葛里芬山丘之頂剩下的部分 。

曾經,不算是很久以前,這整座山以及山上的一切都屬於一個男人:傑若米亞·葛里芬。他擁有大部分的夜城,以及大多居住其中的居民。當時,葛里芬殿堂位於葛里芬山丘的頂端,一座雄偉壯麗的豪宅,永生之人葛里芬家族的家園。但是,此人所擁有的一切,全都來自許久之前他與遠古大敵所簽訂的合約。魔鬼將他們全部拖入地獄,如今葛里芬山丘之頂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地上的一個大黑洞,深不見底的大洞。

我轉身背對夜城景觀,沉思地凝望無底洞。冷風自大坑四周的洞緣焦土捲起一把塵土,吹拂我的臉頰。沒有剩下其他東西。在我看來,這個地方失去了所有靈性,彷彿生命的精華遭人奪走、剝離,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大洞本身看起來深不見底,其中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頭頂灑落的月光將葛里芬山丘之頂籠罩在一道鮮明的藍白光芒中,但是它只照亮大洞數尺之遙,彷彿月光本身都被洞中的黑暗驅逐。大洞不規則的洞緣與內壁一片焦黑,似乎曾經暴露在難以想像的高溫下。有人想要所有人都記得發生在葛里芬身上的事情。

我打了個寒顫,但不是冷風的關係。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渥克,與我保持禮貌的距離,神色自若地微笑。強風對他沒有絲毫影響,我知道儘管葛里芬山丘的廢墟令我膽戰心驚,他卻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他曾經見過更凄慘的景象,而此刻他的眼中只容得下我。他所選擇的兒子,他的接班人。

於是我故意偏頭,凝望著葛里芬山丘的斜坡,從前那裡有座壯麗的花園,種滿不可思議的驚人植物、花卉與大樹,有些稀有到全世界絕無僅有,其他則是特別自其他世界或空間帶進來的。花朵會唱歌,灌木會走路,即使無風的時候,樹木都會搖擺。

如今……這裡淪為黑暗腐敗之地,發生在附近的慘劇影響並改變了它。高大扭曲的植物朝空中揮動彎曲的樹枝,看起來像是小樹枝的東西沿著林間小徑竄起又跌落。這裡有些花朵像房屋那麼大,濃重、病態的色彩在夜色中綻放熒光。一片綠海中揚起緩慢的波浪,隱藏其下的植物,彼此爭戰不休。這裡不再是一座花園了。

「這是一座叢林,」渥克說,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再也沒人膽敢進入。當權者在考慮派遣配備火焰發射器的武裝部隊將這一切統統燒光,以免有東西爬下山去……我一直喜歡焦土政策。不過有點可惜,我想……這座花園裡有些品種從未出現在歷史上或是植物園裡。收藏家會愛死它們的。」

「馬克。」我說,「他叫馬克。」

「喔,不。」渥克說,「他不是馬克很久了。那件事過後,你有來過這裡嗎?」

「沒有。」我說,「案子結束就是結束了,我從來不曾重返過去的戰場。再說,我聽說過這裡的一些奇怪傳言,栩栩如生到足以嚇跑夜城觀光客的恐怖影像。他們或許是來夜城感受一點地獄氣氛,但並不打算接觸真正的地獄。儘管如此,總是有人自認已經見識過一切……而他們就會散布傳言,喃喃低語,述說著葛里芬殿堂的鬼影,所有窗戶綻放地獄火的光芒,痛苦不堪的男女身影拍打窗戶,迫切地想要逃出……」

「真的嗎?」渥克說,「整座豪宅飄在一個大洞上空?我不這麼認為。總是有人在散布傳言,約翰;你應該知道這一點。我上來過,只有一次,確認一下傳說的真偽,並且確保不會有東西爬出這個大洞……如今這裡變成可怕的地方,很可能永遠都是,但是就這樣了,沒有鬼魂、沒有幽靈、沒有隱隱傳來在地獄中燃燒的葛里芬家族的慘叫。不過那肯定會很有看頭,我想你也同意這一點。」

「你在這裡……什麼都感覺不到嗎?」我問。

他輕輕噘了噘嘴。「一種恐懼感,還有徘徊不去的邪惡。在這種地方很正常。」

「那你一定感覺像在家裡一樣。」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樣說太失禮了,給我規矩一點。前一陣子,當權者派遣救世軍修女會過來,舉行非常強力的驅魔儀式;但是說真的,感覺起來沒有多大不同。」

「有人說,」我慎選用字遣詞,「只要你在這裡待得夠久,魔鬼就會爬出地獄,提供你跟葛里芬同樣內容的交易。用你所渴望的一切換取你的靈魂。你是為了這個帶我來此的嗎,渥克?你想和我交易?」

他哈哈大笑,揮手比向下方的夜城。「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約翰,只要你同意成為我,接替我的角色;不惜代價維護和平。」

「但是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我問,依然凝視著他,而非夜城,「要我接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變成像你那種人;而我想——我寧願死。」

「我做這種事情很久了,約翰。」渥克說。他聽起來突然蒼老、疲憊許多。「我背負這個重擔的日子比你的人生還長。我做了很多事,沒有一件是為了我自己而做。從來不是為我自己!我不在乎死亡,終於能夠休息是件好事。但是,不把夜城留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掌管,一個恰當的接班人,我又怎麼能夠安心休息?而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夠資格?約翰,誰能接替我的職責?你說說看啊?」

「朱利安·阿德文特。」我說。

「沒錯,」渥克說,「這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是個好人,偉大的維多利亞冒險家,穿越時空成為此地的英雄。沒錯,我有考慮過他。但是身為新任當權者的一分子,他必須忙著制定政策,沒有時間在外執行。再說,這個身穿冰冷盔甲的騎士太看重榮譽,他不能知道——絕對不能讓當權者知道——我們打著他們的名號在幹些什麼事情。」

「好吧,」我說,「我們換個方向。剃刀艾迪怎麼樣,刮鬍刀之神?古今最可怕的善惡代言人?他大半輩子都在追殺惡人。」

渥克露出悲傷的微笑。「夜城的人口將會大幅減少。」

「這倒是事實。」我說。

「我快死了,約翰。」渥克說,「我不想一直提醒你,但是時間並不站在我這一邊。我要你的答覆,現在就要。」

「你已經知道了。」我說,「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保護人們不受像你這種人欺壓,我知道你的工作會導致什麼結局。我親眼看著你冷血謀害你的老友!」

「我一直有辦法做出困難、不快、必要之事。」

「就這樣?這就是你的辯解?重點不在於你做了什麼,而是你為何而做?」

「一點也沒錯!結果重於過程。」

「只是有時候,」我說,「也只有某些結果、某些過程。我總是會畫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界限,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因為跨越那條界限就表示背叛自己所代表的一切。」

「而你代表了什麼?」渥克問,「正直之人?」

「有時候,」我說,「你我之間的不同……在於你致力於保護體系,而我致力於保護人們不受體系侵犯。」

「人們!」渥克說,「永遠不要相信人們,約翰;他們永遠都會讓你失望。你必須將信仰放在更崇高的理念上,永恆不墜的事物。」

「體系?」我問,「根本沒有所謂的體系,沒有所謂的現狀;只有我們。男人和女人,努力地過日子,追求我們自己小小的慾望和成就。是人們在推動巨輪,渥克。不是每個人都想要統治世界,我們只想在世上安穩地過日子。」

「或許我們都是機器里的齒輪。」渥克冷冷地說道,「但是有些齒輪比較重要,他們成就更多,所以意義非凡,必須受到保護。有時候必須犧牲不重要的齒輪去保護他們。」

「他們的計畫比較不重要嗎?他們的死比較沒意義嗎?他們的孩子會比較不痛苦或是不想念他們嗎?」

「一切都與你和你父親有關,是不是?約翰。」

「你和馬克犧牲了我父親,為了你們的前途!」我說,就連我聽來都覺得冰冷而嚴峻,「你們擊潰他、踐踏他、摧毀他。但是在莉莉絲大戰的時候,是誰拯救了我們?你?馬克?不,是我父親犧牲自己,拯救了所有人。」

「我們全都為了我們所信仰的事物做出犧牲。」渥克說,「你願意犧牲過去的悲痛嗎?犧牲淺薄受限的情感……承擔真正的責任?你說你想要守護夜城的人們,好了,現在就是機會。站在人們和當權者之間的機會;懲罰邪惡、擊潰腐敗、讓世界正常運作。想想在擁有真正的權力之後,你所能成就的善舉。」

「權力,」我說,「一切總和權力有關。能夠說出照我的意思去做。不管我是對是錯。智者曾經說過,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夜城就是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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