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犯罪現場調查員

我搭乘地鐵前往前尼路。經歷過這麼多特別詭異的事件之後,我認為有必要去地鐵站享受點正常的詭異景象。從我步下通往人潮洶湧的地鐵站台階後,一切看起來就正常到令人安心。街頭藝人傾巢而出,熱情洋溢地為他們的晚餐而唱。一個擁有多重人格的大眼紳士正在一人分唱三部,表演搖滾版的「我的男人」。一台身穿僧侶長袍的故障機器人正在演唱葛利果聖歌 ,三不五時會參雜幾句福音靈魂樂。還有一縷來自沒人記得的世界的鬼魂,以沒人聽得懂的語言吟唱一首悲傷歌曲。我在所有藝人面前丟了一些零錢。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只要一個極不順遂的日子,我們都有可能跌落谷底。

走道與月台似乎比平常更加擁擠,到處都是來自這裡、那裡和各地的人們——以及其他生物。他們全都充滿焦躁的活力,急著想要前往他們想去的地方,彷彿擔心自己抵達時目的地已經不見了一樣。沒有人在交頭接耳,擁擠的情況導致不少推擠衝撞,而這些在夜城裡都算不上是安全的舉動。

不過,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我是約翰·泰勒。

我靠在月台的一面牆上,等待我的地鐵列車進站,漫無目的地研究著對面牆上的海報。它們會產生微妙的變化,為某些只有在特定私人俱樂部里看得到的電影打廣告。詭異的影像浮現、消失,如同來自惡夢中的場景。

一名身穿白皮衣的高個子女歌手牽著一頭剃光毛髮的吸血怪路過我身邊。一群相貌一模一樣的複製人男孩樂團無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後。一名身穿破爛睡衣的死去衝浪者走過來站在我身邊,耐心地靠在當衝浪板用的棺材蓋上。(雖然天知道他怎麼會以為夜城裡有浪可沖。)身穿上好西裝的紳士依照各自的小團體聚在一起,談論著祭典儀式以及《金融時報》的股票指數。這裡還有各式各樣常見的生物試圖假扮成人類,有的成功,有的失敗。沒有人與他們交談。思想才是決定人性的關鍵。

數碼之外,一群默劇演員拿著隱形木槌毆打著一名扒手。

夜城另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

當地鐵帶我抵達前尼路時,我已經情緒放鬆到差點在位子上打盹。列車到站時,我立刻抬起頭來。我穿越走道,跟著擁擠的人潮前進,最後終於來到街上。空氣又濕又熱,一陣強風將一些小垃圾吹得團團亂轉。夜城裡沒有清潔隊,因為總有一些什麼都吃的東西。我沿著人行道行走,慢條斯理,仔細觀察這個地方。莉莉絲大戰還是不久前的事,但是這裡完全看不出任何戰鬥或是毀滅的痕迹。一切都修好了、重建了、翻新了。遭受大火、爆炸,以及暴民瘋狂行徑所摧毀的老店家,現在都被新店家取而代之;像是一場於墳場之上舉行的嘉年華會。

狂飲酒吧和先進舞廳開在一起,明亮的書店則提供了被遺忘的典籍與禁忌知識。都是平裝本,而且通常是庫存書。這裡甚至還有一家新時代靈魂按摩鋪,保證能讓你的內在自我通體舒暢;以及一家奇特食品連鎖餐廳,專門提供來自其他世界與空間的美食。針對富有冒險精神的人,這裡還有一間山姆帝爵士的咬一口凌晨店;你可以在那裡付錢供人短期附身,藉以享受被附身的快感。而針對真正的怪人們,這裡有間夢幻旅行社,利用清醒夢境藥水讓有眼光的客戶滲入夢幻時代 ,跑到別人的夢裡去裸泳。

儘管如此,觀光客和逛街的人還是川流不息,眼睛瞪得比皮夾還大,徘徊不去,流連忘返,不顧一切地想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去換取所有危害身心的事物。街道上人聲嘈雜、鬧哄哄的,充滿著無窮魅力。色彩鮮艷的霓虹燈招牌如同燈塔般大放光明,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宣傳花招。罪人引領著罪人;夜城正在做著它最擅長的事。

我走到一半停下腳步,試圖回想是在哪裡看見湯米·亞布黎安倒下的;先是倒在一面坍塌的牆下,然後又掩沒在瘋狂暴民的利爪下。我一直假設他當場喪命,因為我那一天里看見太多人死了。像是街頭遊民的天使嗎啡修女,死在我眼前,我完全束手無策。當時夜城陷入大戰,我沒辦法拯救所有人。我還記得那些屍體堆成垃圾堆似的,水溝中的鮮血多到滿出來。我還可以聽見傷者與垂死之人所發出的慘叫與哀求……還能看見暴民四下遊走,因為震驚與恐懼而喪失理智,殺害所有路過的人。這麼多死人,卻沒有任何紀念碑,就連在牆上挂面紀念牌都沒有。

因為夜城毫不看重過去。

我終於在街尾遇上賴瑞·亞布黎安,他站在一間原先是新開張的店鋪前,但如今已經淪為冒煙的廢墟,剩下幾面焦黑的殘壁,圍繞著地上的一個大洞。一盞明滅不定的霓虹燈招牌從中折斷,看起來像是色彩鮮艷的鋼刺。一群吃飽撐著的圍觀群眾遠遠圍在爆炸區外圍;也可能是在與眉頭深鎖的賴瑞·亞布黎安保持距離。他們全都開開心心地爭論著究竟是怎麼回事,事情是如何發生的,發生的原因為何;互相交換理論,猜測下一個遭殃的是誰。接著,他們看到我走近,突然安靜下來。不是因為他們怕我,而是因為他們不想錯過任何細節。所有人都知道賴瑞和我的過節。夜城是個非常喜歡八卦的地方。我刻意朝賴瑞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好讓大家失望。

「哈德利來過了。」賴瑞直言道,「我問過附近的人。他嚇跑了所有人,然後單憑目光就將這地方夷為平地。典型的哈德利。至少這次他只殺了一群壞蛋,沒有傷害無辜路人。算是好事。」

「他偶爾會這麼做嗎?」我問,「殺害無辜的路人?」

「誰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幹些什麼?」

「為什麼挑這個地方?」我問,好奇地打量還在冒煙的廢墟。

「他不認同這裡。」賴瑞說。

「那又關他什麼事?」群眾中傳來憤怒的聲音。

賴瑞和我好整以暇地轉過頭去,不想被認為我們會被別人的怒氣催促。我立刻看出說話的人是誰,我認識奧古斯都·格林很久了,他總是喜歡出面擔任受害群眾的發言人,鼓動人群採取暴力舉動,在一切一發不可收拾之後消失在背景中。格林是被免職的異教會計師,懂得能造成一定程度傷害的數學魔法,不過還稱不上是危險人物。他因為以不道德的手段使用想像數字而被會計師公會踢出來。(顯然,格林可以讓某些數字想像它們是在他客戶的銀行賬戶里,而不是它們應該出現的地方。公會立刻把他開除。沒人能夠惡搞夜城裡的生意。)

「閉嘴,奧古斯都。」我親切地說道,「不然我就過去踢得你屁滾尿流。」

賴瑞和我禮貌地等待片刻,但是格林不敢直視我們的目光。我們故意轉身背對他。

「哈德利不認同這個地方的存在。」賴瑞說,「只要價錢合適,扭轉乾坤公司可以將一個人的心靈換到另一具軀體里。老人可以換到年輕人的身體里以維持生命,只要持續付錢就行。他可以對那具年輕的軀體為所欲為,因為總是可以搬到另一具軀體里,與他所做的邪惡之事撇清關係。他們生意興隆,讓人使用身體的人供不應求,於是他們跑去街上綁架孩童。」

我緩緩點頭。這已經是今天我所聽說第三件交換心靈的事情了。有人想要告訴我什麼事?還是警告我什麼?

「哈德利單憑一個眼神就把這棟建築炸成碎片。」賴瑞說,「殺了老闆、員工,以及所有剛好在裡面的客戶。幾名被附身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廢墟,完全沒受傷,並且回到他們自己的身體里。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心存感激,有些人是因為需要錢才跑去的。當你為了還債而賣掉所有財物後,剩下唯一可賣的東西就是你的身體,不管是怎麼個賣法。哈德利不去理會他們。看來現實探長只對罪行感興趣,不在乎受害人。」

群眾越來越嘈雜。我回過頭去,看見奧古斯都·格林滿臉義憤填膺的模樣,煽風點火,朝賴瑞和我比手劃腳。圍觀群眾似乎比之前要多,很多人一臉憤怒、大聲鼓噪。我心中緩緩生起一股冰冷的怒意,想起當時殺害嗎啡修女,或許還包括湯米·亞布黎安的那群暴民。不管身處夜城裡的何處,你永遠無法遠離願意為了任何好理由,或是毫無理由地採取暴力行為的憤怒暴民,因為他們喜歡追求快感。夜城的本質就是會誘發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我們就是為此而來。

「你以為我不認得你,死人?」格林對賴瑞叫道,「你是他弟弟!所以你和他一樣有罪!你有什麼權力評判我們、剝奪我們的樂趣?你會為了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他不可一世地舉起一隻手,一把發光的長劍憑空出現在他的掌心。我想幻想數字與幻想武器只有一線之隔。這把劍沒有實體,而是一把劍的概念,但這隻有讓這把劍更加強大鋒利。群眾發出認同的聲浪。賴瑞踏前一步,想對群眾說話;格林揮出幻想長劍朝他砍落。發光的劍刃划過賴瑞的外套與襯衫,於底下的灰色皮膚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口子。當然沒有噴血。

賴瑞低頭去看,然後轉向格林。「這是我最好的西裝,你這坨小狗屎!」

他揮出他的魔杖,就這樣,時間不再流動。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僵在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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