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龍口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閑晃,出門遛遛我的風衣。突然間,一陣霧氣如同陰森森的黑色潮浪自街尾翻騰而來。我停下腳步,小心謹慎地打量它的行進路線。夜城裡很少起霧。這裡常常下雨,下大雷雨,有時還會下青蛙雹,不過沒有所謂的天氣變化。天氣與四季是世界的自然定律,但我們這裡不太在乎自然定律。所以突然起霧通常代表有人麻煩大了。

街上的行人已經在霧氣前方奔跑,或是消失在兩旁的大門後方;濃厚的灰牆無情地翻滾,吞噬了夜店和商店,遮蔽了霓虹燈招牌,最後只隱約透出些許鮮艷的光點,如同許多半盲的眼珠。隨著霧氣吞噬街道上所有的生氣與笑聲,四周逐漸陷入一片死寂。我看見朦朧的身影在濃密的霧氣中移動,彷彿昆蟲在逐漸變硬的琥珀中垂死掙扎。霧氣沾上商店櫥窗、充斥於夜色中、沉沉地在空中飄浮,有如突然前進的大片雲朵。近距離一看,帶有珍珠光澤的灰色霧氣中滿是忽隱忽現的閃亮光點與不規則形狀。我慎重考慮要轉身逃跑。

這場霧具備所有變動迷霧的特徵。

這種東西十分危險。變動迷霧出現就表示世界的角落不再緊緊密合,現實可能遭人重塑。變動迷霧中所有肯定的事物都有可能出現變化,所有事物發生的可能性都變得相同。在這個所有轉角看起來都一樣的灰色世界中轉錯一個彎,就可能在步出迷霧後發現自己身處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且不一定有機會再找到回家的路。在變動迷霧裡,所有事物看起來都模糊失焦,因為你可以在每一個東西、人物,以及方向上同時看見十多個不同的空間、一百種不同的可能。人物和地點可以在你接近的同時出現微妙變化;熟悉的面孔可能變為陌生人,轉眼間就可能受困於一個沒人認識的世界。而對抗變動迷霧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捲入其中。

我早該知道不要在這種夜晚出門閑晃。氣象預報說今晚天氣多變,旁邊還標示著「自求多福」。不過我就是想出門,想在夜城裡四處走走,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看的,或是想想非常私人的事情。有些事情,只有在離開舒適的環境之後才能想出道理。這個禮拜以來,我一直感到一股淡淡的憂傷,卻無法確定原因。事實上,我的生活可是難得地順遂。我手頭寬裕,可以挑選想接的案子,追查感興趣的事件;而且人們開始尊敬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人試圖殺我;蘇西和我……也比以往更加親密。

我擁有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但為何還是坐立難安?為什麼還在等待……有事發生?

蘇西出門去處理她的案子,追殺某個腦袋上掛著賞金的可憐渾蛋;少了她,家裡看起來死氣沉沉。我心中有種莫名的不安、焦慮、擔憂……彷彿某個地方有人拿槍指著我。於是我外出散步,想想事情,期待將任何可能的敵人引誘到空曠處,好教訓教訓對方。

結果搞了半天,我卻遇上了一團混亂迷霧。

現在霧氣真的十分逼近了。有人從我面前的灰牆走出,身形模糊不清,輪廓在離開迷霧後才開始成形。一隻身穿一次世界大戰時代英軍制服的泰迪熊迷惘地左顧右盼,毛茸茸的爪子緊抓著步槍不放。身穿嶄新實驗白袍的科學家路過我身邊,輕聲念誦著埃及土語。一群身穿車諾比健康休閑中心T恤的俄國觀光客開始朝著我拍照,接著他們發現我是誰,立刻決定去找其他有趣的東西。

對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太可能維持原貌超過十分鐘的夜城來說,這並非什麼不尋常的現象。這裡所有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齷齪秘密,貪婪地將冰冷又令人不快的東西抱在胸前,只有在夜城的霓虹燈街道上才能揭露並且滿足的特殊需求與誘惑。所有面具底下都有張隱密的面孔,所有與人分享的話語中都暗藏弦外之音。就連我後來都變成了……原先意想不到的身分。

莉莉絲之子……

變動迷霧向前竄起,瀰漫整條街道;我攤開雙臂,在它們來襲的同時擁抱冰冷刺痛的霧氣。這是魯莽的愚行,但是我的內心焦躁不已,迫切地想要做點平常不會做的事,隨便什麼都好,好證明自己依然能掌握生命,依然在做決定。迷霧感覺又熱又黏,像是病房內所有人都在發高燒,偏偏還同時吸氣時所產生的蒸氣。暗影掠過我四周,像是鯊魚在水裡繞著屍體轉圈;遠方有具冰鐘敲響黎明前的鐘聲。

接著,就這樣,迷霧消失了。街道回覆往常,現出所有狂野俗氣的細節,夜店、酒吧,以及私人機構如常地發出嘈雜尖銳的聲響。霓虹燈招牌亮眼的原色就像平常一樣俗不可耐;巨大的月亮在清澈的夜空綻放寒光。人們回到人行道上,再度開始找尋自己的特製天堂和地獄、獎賞與懲罰。一切都沒變,特別是我。我放下雙臂,感覺有點愚蠢,還有股莫名的失望。變動迷霧對我沒有影響,或許是因為我非人的天性,或許是因為它懼怕我,又或許是因為它不願意自降格調去影響任何想要被它影響的人……

我為何如此焦躁,為何剛好就是這天晚上?為什麼如此迫切地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是因為我終於得到想要的一切,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就這樣?

或許算我好運,手機響了,播放著麥克·歐菲爾的「管鍾」。我終於換掉了「陰陽魔界」的主題曲,同樣的笑話講太多次就不好笑了。我取出電話,按下驅魔功能鍵,擋下意志極為堅定的廣告訊息,然後盡我所能地以正常愉快的語氣開口說話。

「嗨,你好!我是約翰·泰勒,私家偵探,受雇英雄,還會為了私人理由反串女人。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電話錄音。請說話。」

「喔,天呀,你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秘書凱西說道,「真不懂你幹嘛還裝得很愉快的樣子;你知道根本不像。話說回來,我倒是隨時隨地都能維持青春活力、興高采烈、魅力十足,因為我還年輕,精力充沛,而且相形之下還算純真。」

她說得有理。凱西的個性極為開朗,曾一度讓我以為她每天早、中、晚都會施打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毒品,但是沒有,她天性如此。法律應該要明令管制個人開朗程度的。

「你想怎樣,凱西?」我耐心地問道,「你打擾了我的私人時間。」

「喔,你絕對不會相信這種事的,老闆。」

「你又幹了什麼?」

「沒啦!至少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是你絕對不會相信剛剛是誰打電話來,想要僱用你……精靈!真的!拿枚法國呵癢保險套 來打我吧!光是有名精靈領主出現在夜城,就已經夠怪異、恐怖、令人不安了,而且他還想找你幫他解決一個案子!夠酷了吧?」

「哪個精靈領主?」我問。總要有人提出實際又專業的問題,而且顯然不可能是凱西。

「他說他是尖叫大君;但是我敢打賭那不是本名。精靈撒謊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們跑來我們的世界只是為了玩弄我們。」

「當然。」我說,「他們也只剩下這點娛樂了。這個自稱尖叫大君的傢伙想要我幫他找什麼?」

「他不肯說。」凱西哼了一聲,「自視甚高,不屑與我這種小角色討論細節。他說如果你有興趣找他聊聊,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都會待在龍口煙館。沒有提到錢。但是……他是精靈!你上次聽說精靈放低身段請人類幫忙是什麼時候?」

「從沒聽說過。」我說,「這表示這個案子不但極為困難、不道德、異常危險,而且還很可能被客戶在背後捅上一刀。」

「是呀,當然,」凱西說,「當我說客戶是精靈的時候,你就應該清楚這些了。但是,拜託,老闆,這件事可以讓我們大大露臉呀!你可以在用餐時向人吹噓好幾個月呢!約翰·泰勒,連高高在上的精靈都跑來求他幫忙的私家偵探!可以印新名片了!」

「可是,」我說,「為什麼選在龍口煙館?即使就夜城的標準來看,那也是個非常令人不舒服的地方。精靈跑去那裡幹嘛?還是說他知道……我曾經在龍口混過?很久很久以前,我經常出入那裡?」

「你以前常去龍口,老闆?」凱西問,語氣中參雜著震驚與興奮,「但那裡是……」

「夜城第一座毒窟。」我說,「你沒趕上我最低潮的年代,凱西;當年我窮困潦倒,躲避所有人的追殺,包括我自己。我曾發誓再也不回去……但是,如果精靈待在那裡,我就得去一趟,免得我們陰險狡詐的精靈領主自以為佔了上風。沒人可以告訴我哪裡不能去,連我自己也不行。」

「你是怪人,老闆。」

我掛斷電話,收了起來。我為了找尋改變而出門散步,這下看來我是找到了。我一直在思考未來,不過我的過去似乎還不肯放過我。我將雙掌深深插入風衣口袋,深吸一口氣,然後朝著龍口煙館,以及最深沉、最黑暗的黑夜前進。

永遠不要相信精靈。他們總是別有所圖。

夜城裡有些地方就是不該進去。有些是因為它們危險到你明知必須硬闖進去,也可能得硬闖出來;有些是因為它們太極端、太可恥、太噁心,只要還有一絲理智的人都不願跟它們扯上關係。夜城裡存在著糟糕、危險、不健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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