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崑崙觴

用銀舀勺舀出一勺濃血般的崑崙觴,厚重如脂膏,且並無香氣,旁邊侍兒取來已經溫熱好的三年元紅新酒,將這新酒陡然沖入瓷盆內,一股難以言喻的甜香登時四溢開來。

「風露人間」的雅興,經常是讓人費解思量的;這幾日入冬時節了,便常有傳話說些古怪的菜名來叫做好呈上,可聽著總叫人一頭霧水,比如什麼天竺酥酡、梅花湯餅、百合面、煨金煮玉……叫人云里霧裡的摸不著頭腦,可再詢問詳細,原來那天竺酥酡,是指的紅燒蘿蔔;梅花湯餅,則要用初開白梅花與檀香末煮水,然後和面壓出餛飩皮,卻並不包餡兒,只把薄皮又用梅花印模子印刻出花片形象,最後以清雞湯煮熟,青瓷大海碗盛放,那飛薄半透的梅花片隨清湯漂浮,據說真有幾分梅花韻味;還有那百合面,是用干百合搗碎篩細,和面及蜂蜜、豬油,做出小餅油炸或上竹籠蒸,有咸有甜的小點,用以佐酒助茶;還有那煨金煮玉,其實不過是用上好的鮮冬筍塊,調糖鹹味並拖面,煎炸成口感甘脆的金黃色,然後再用青筍煮米粥,兩種筍相互佐食,也就算是什麼煨金煮玉了。

「那些菜飯說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讀書人的風流竟都如此刁鑽么?」趙不二一邊炸筍一邊忍不住發牢騷。

我其實過去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早看慣這些繁瑣做事了,在一邊準備小菜,聽到他的話只是笑笑。旁邊的烏糍姐就道:「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小月要做多少樣這些小菜?還不到『立冬』,就傳話說要吃各色齏汁,什麼齏汁呢?脆紅藕齏,嫩藕切小然後用花汁染紅,再澆上鹽、醋、芹根,還有忘憂齏,用萱草加油醬什麼的,冬天沒有萱草啦?那就勉強用乾的黃花菜代替唄!嘖嘖,磨人。」

我擇好六色齏,再挑六樣火腿做的羹、燒賣、卷子等,盛好一摞食盒,便提著送去「風露人間」。

庭院里的花草樹葉已經落盡了,但廊廡小路兩邊的枯枝上,卻都用彩紙折出紅花、紫花貼上,靡費地將一段段綠綢、紅綃剪裁後,裹束在樹身,並掛上一盞、二盞的琉璃風燈,將枯木裝點得比原先還要精彩。

可這寒冬夜裡,依舊是滴水成冰的孤清氣息,我呵出白氣,冷得脖子拚命想往衣領里縮,前些日「雪鵷嶼」發生變故,那裡的鬼校書鄭梅夫因為生前冤屈難忘,導致死後執念發作而魂魄失守,使得萼樓主人碧蘢夫人苦心經營出來的怨魂結界崩破一角,現在碧蘢夫人暫且把那裡關閉了,鄭梅夫魂軀也葬藏在「雪鵷嶼」內,可這事算告一段落後,王八寶和春陽卻也失了蹤跡,好些時候沒見。

「溪源新臘後,見數朵江梅,剪裁初就。暈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輕漏……」

走近「風露人間」,已聽到有男子彈琴唱歌的聲音,這幾夜接待的都是一位京城來的年輕貴公子,據說是極其飄逸倜儻的人物,只是因為世道傾坼的變故,性情十分沮喪消極,身攜金銀財寶無數,一味散漫花費,夜夜笙歌酗酒無度,丫鬟們都議論他是大有醉死南鄉不回還的勢頭。

敞軒下,幾位身穿雪色長衣的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裡間兩大口紫銅炭火映照的雲母屏風下,風校書與一位披衣散發的男子相偎在床榻上調琴,我覷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把食盒交給小玉香:「還要吃什麼嗎?」

小玉香努努嘴小聲道:「有啊,小菜小點吃膩了,讓明夜裡準備一隻整乳豬和小羊羔,要在這裡架爐子自己烤著吃。」

我奇道:「不怕油煙氣熏燎了屋子?」

「三千兩銀子扔下了呢,還不是要什麼就是什麼了,大不了把屋子陳設都換一遍新的。」小玉香滿不在意,拿著食盒去了,我剛抬腳要走,忽聽得那公子大聲問道:「這位姮娥為何不把手露出來?」

我轉眼望去,原來是一位舞女向他奉酒,雙手卻仍拖著長袖,這時正要躬身退開的,被他的話說得一愣,卻站那並不動。公子端著酒杯眯縫眼睛點她道:「留意你好幾次了,傳遞東西或整理髮鬢,都隔著衣袖,是手有傷疤么?」

那女子聽說,趕緊應道:「因為從小不懂事,不慎被滾水燙壞留下難看傷疤,所以不敢顯露。」她說時,旁邊一個似乎是公子同行來的男子卻過來拉她的衣服,「生得如此標誌,手壞了堪可憐見,來給我看看……」這人還沒說完,女子就猛地抽身後退兩步,一瞬間我見她的臉上隱現惡意,心想這女鬼興許是手上真有什麼殘疾,若這男人發現什麼真相好歹,恐怕不好收場。

果真那男人還不依不饒地貼近過去,「乖乖,用冰蠶絲給你做一副手套戴著可好啊?」

我所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舞女的身後,她退時一邊將雙手藏於背後,並一邊將長袖撩起,借著燈火半明,我依稀看到那袖籠內隱隱露出的是一雙骷髏骨爪,恰巧這時小玉香回身把食盒交給我,我顧著看竟沒接住,食盒「嘩啦」跌落一地。

響聲引得屋內人都一驚,目光齊齊投向我,我尷尬得滿面通紅,連忙賠幾聲不是,彎腰去撿食盒,不曾想那鬧著要看手的男子,也把注意力轉向我,走來盯著我問旁邊:「這是哪裡的丫頭?怎麼前幾日沒見過?」

有人告訴他:「這是廚房裡做點心的幫廚丫頭,不在『風露人間』當差。」

我眼角瞥見那個骷髏手的舞姬趁機就溜走了,不禁鬆口氣,撿好食盒起來又沖眾人道一聲歉要走,那男子喝得睡眼惺忪的,「你叫什麼?」

「我、我么?」我錯愕,「小、小月。」

「呵,萼樓果真名不虛傳啊。」這人忽然長長感慨一句,他的年紀不大,一襲紫衣清俊模樣,只是言狀有些放浪輕狂,「一個幫廚丫頭也生得如此水靈剔透,嘖嘖。」說著也就踱著步往裡走回去了,我雖在萼樓日久,多少也見慣這場景,但還是臊得著急忙慌逃掉了。

出到花園路徑里,吸幾口冷風,定一定神。

突然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到我左近,「謝你了。」

「哎!」我嚇得差點大叫,待看清楚原來是方才那個舞姬,這麼冷天她只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質舞衣,眉間鬢角妝點著銀色花鈿,纖瘦肩膀和腰身盈盈弱弱,確實就顯得那拖長的衣袖扎眼:「是你呀,哦不謝,不謝。」我擺擺手,找路就想走。

「你叫小月吧?我叫詩痕。」她又追問一句。

「屍……痕?」我立刻就想到她鬼怪的身份。

「是詩詞的詩。」她莞爾一笑,我忽然覺得她並不那麼可怕了。

「你別害怕,其實我曾見過你,那回我隨『月船仙』去地府,回來的時候正好在後門那兒看到你,當時你嚇得小雞兒似的,」她說到這似乎想到我當時的狼狽相,就忍不住以袖捂嘴「吃吃」笑起來,「總之方才謝謝你替我解圍了,不然我都想乾脆一口吃掉他算了。」

「啊……吃、吃掉?」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漫不經意的樣子,她卻又一甩袖子,「說說罷了,他是竹公子的好友,現在竹公子又是風先生的心上人,我總不能掃了風先生的興緻。」

「我、我得回廚房了。」我再不想跟她說話,低著頭趕回廚房去了。

穿著湖藍色夾襖,翹著牛皮小靴的露哥在廚房裡正悠閑地坐著喝茶,見我回來便異常熱情起身拉我的手,「小月你可回來了。」

「啊?怎麼?」露哥的笑容有時候叫我背脊生寒氣。

「沒什麼,夫人專門讓我過來交代一下,明晚春陽少爺回萼樓小住,都說你的手藝最得少爺讚許,就讓你費心準備幾樣少爺平素愛吃的江都點心罷了。」露哥說著用手拍拍我肩膀,我點點頭,「好,記下了。」

露哥走後,我對著鍋台發了一會愣,直到烏糍姐叫我去院子里舂糯米粉,才醒悟過來,匆匆抱著糕粉盆出去,阿濁已經刷乾淨窠臼,因為我倆人都身矮力氣小,每回舂米就必須我倆同時攜力進行才可。

阿濁看我不怎麼作聲,試探地問:「萼樓是不是要出什麼變故?」

「誒?為什麼?」

「自從上回『雪鵷嶼』震塌後,有些姐姐的身體也開始不好了。」阿濁也很困惑的樣子,「我這幾天在花園子里看見不止一次,有幾個姐姐身上的皮肉慢慢化掉,靠玉面丸只能補色,卻不能補皮……」

我立刻想到方才見過的詩痕,莫非都是結界被破壞後造成的?

「如果萼樓沒了,大家又無處容身了。」阿濁若有所思地輕輕嘆息。

「那、那你呢?」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一直以來知道萼樓里的女子幾乎都是鬼怪,但對於髒兮兮被大家嫌棄的阿濁,她跟這裡的姑娘是不太一樣的。

「我?」阿濁難為情地搔搔後腦:「我是烏糍姐撿回來的啊。」

「烏糍姐撿的你?」我十分意外,趕緊伸手拉住她的手掌捏了一下,「你是活人咯?」

「我……」阿濁話還沒說完,突然烏糍姐就在裡面喊:「阿濁,去搬些大塊的松柴進來!」

「哎,來了。」阿濁答應著也就跑開了,我想到原來阿濁也是活人,竟多少在心裡添加幾分人間溫暖似的感覺,給自己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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