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趙頭羹

這些米漿餅收回切成規整的細絲,再把它們拉直,繼續晾乾,就是隨時可以烹制的頭羹了。

夏夜雖短而難熬,最怕的是無風,寂靜的溽熱散布在窗欞下、牆根里。借著天井狹長天空映落的那一點點微光,想看看當中那叢槿樹葉子是否搖晃,卻事與願違,沒有一絲風,怕是後半夜要下雨了——

「啊——咳咳咳!」東廂屋裡傳出老婦人拖長地咳喉嚨聲,隨後喊道:「月!月!帳里進來蚊子了,替我點燈來趕一趕!」

「哎,來了!」我趕緊輕聲答應著,拿起燒水時扇火用的大蒲扇和火摺子,側身閃入虛掩的廂房門裡,借著微弱的光摸到床邊點起燈,老婦枯槁的面容映在燈火的暗影里,顯得有點陰森:「不是囑咐過你,燃艾蒿熏房子時仔細著別漏過任何角落,尤其這帳子裡邊,現下咬著我倒沒什麼,西廂我孫子睡的那屋你更得熏久些……現在世道那麼亂,只有我兒子還那麼好心腸,肯收留你們了……」

我不敢怠慢:「是,老太太,我下回會仔細的。」一邊拿蒲扇掀開帳子口用力扇著趕蚊子。

「咚——咚咚!」遠處響起更夫敲打出的一慢兩快的三更聲。

趕好了蚊子,老婦嘟噥著又睡下了,我吹熄燈躡手躡腳地退出來,大氣不敢出之際,檐頂上的天空陡然「呼隆隆」一聲由遠而近滾起個悶雷,我驚得一愣,卻聽得前廳大門外「砰砰砰」,有人在大力拍門。

「砰砰砰——」門拍得愈急起來,院斜角里的小隔間出來一人影,是小琥,他向來醒睡,此刻朝我揮揮手就連忙往前面去了,只聽得他略提高聲問道:「誰啊?」

「來生意不做?」門外一人高聲喊道。

「明日再來吧!現下時辰都睡了。」我湊到門邊回了一句,不曾想門外那人更用力地拽著門環一迭聲喊道:「趙掌柜!趙掌柜在么?」

「真的都睡了,客人明日再來吧!」我怕他吵醒了主人家要被數落,不禁有些著急,哪知門外的人好似生了氣,大喊道:「趙廚子!我們萼樓的娘娘想吃你頭羹店一碗頭羹,是看得起你!只要你肯做來,莫說原本三十文一碗,就是三十兩一碗也付給你!趙廚子!來生意啦趙廚子!」

聲響終於驚動了裡屋,西廂房中的燈亮了,睡意矇矓的趙掌柜推門出來問道:「是萼樓來的客人?」說著就趿鞋快步走來開門。

大門外的黑暗夜色中,甫入眼的是兩盞鵑紅描金的燈籠,一對雙生子模樣的翠衣少年脆生生站在那裡,趙掌柜看見他們頓時賠出一張殷勤笑臉:「是萼樓的軟葯和柔茼兩位哥兒,真好些日子不見了。」一指我和小琥:「這倆兄妹最近才新來我店裡做事的……」他話還沒說完,其中一個翠衣少年便蹙起細眉不耐煩一拂袖子道:「罷了罷了,是我們家碧蘢夫人平素里百味奇珍都吃膩了,今兒忽就想起吃一碗家鄉的頭羹,這錢塘城裡數你家的頭羹做得最好,再要炒些你拿手的精緻小菜,儘快送來,我們夫人有重賞!」

說著二人好似嫌目下地臟,站久了污自己鞋一般,揮揮袖子就揚長而去。

「今夜且不能睡啦!」趙掌柜轉身沖我倆憨憨一笑:「萼樓雖是那種煙花場,但她家的生意是不可多得啊,你倆也來幫我一起忙活吧!」

這家趙頭羹店的趙掌柜趙不二,街坊稱他一聲掌柜,其實是有些戲謔,據說他家鄉在華川,早些年家裡出了不知什麼因由,便帶著老娘、堂客來到這錢塘城,租了清波門外這所前店後住的小院,仍做起家鄉時的老本行——頭羹店,他不掌柜,而是自己在後廚掌勺,他的堂客管收銀和錢匣的鑰匙,年過六旬的老娘則帶著孫子,偶爾也幫忙擦桌洗碗。

無奈如今天道傾倒、世道大亂,長江以北各處瘟疫饑饉縱橫,以至於流民四下逃竄,我是江都嚴家的小丫鬟桃月兒。我與嚴家二少爺嚴湛琥所在家鄉江都遭了劇變,獨我倆顛沛流離。後又不慎被人販算計拐騙,差點就不知要被賣到何地,幸得柳青街的歡香館老闆桃三娘恰時出現,讓兩個人販吃下她做的烤餅遂變作兩頭毛驢,我們才逃離了魔掌,再承她交付衣物盤纏和指點,我與二少爺一道騎驢往南而來,尤其是我豢養的家神、能幻化為人形的烏龜小武,也在那次重回我身邊,從此形影相隨,只是從那開始卻不知為何再沒顯現過人身,而我和小琥一行奔波,卻皆因不曾單獨趕過遠路,又如驚弓之鳥茫無目的,未曉路在何方,所以數月來漂泊輾轉了好些城鄉,很快就把盤纏花盡了。漸漸時光躊躇,左右又蹉跎過了仲夏時節,當我與嚴少爺主僕二人於半月前行入這錢塘地界時,已是形容頹喪得彷彿兩個叫花子一樣了。那一日我二人飢腸轆轆,頭溫暑熱地騎驢漫無目的沿著西湖到了清波門外,經過趙家這頭羹店前,我便率先支撐不住昏倒,摔下驢背不省人事了。

待到我略醒來,已經靠在一個屋檐下的柱子上,額頭敷著清涼的濕布,一個臉上有幾顆麻子但眉目還算和善的女人正拿一碗米湯放在我身邊,見我要起身便制止道:「別動,你哥哥在前面呢,讓你在這陰涼里先休息會兒。」

我環顧一下周遭,看出這裡像是一家小飯館的後院,又見女人腰束著圍裙和包頭,一副幹練打扮,立刻猜到她的身份,頓時漲紅了臉道:「我、我們沒錢的……」

女人擺擺手:「沒事,你先喝了這碗米湯緩緩,旁的遲點再說。」

這一緩,就緩了半個多月。

說起來,還是歸功於我倆騎的那兩頭毛驢!

雖然我和小琥身無分文,但身邊這兩頭驢子卻價值不菲;兩頭畜生在外人眼中是被馴養得極忠心的,任何生人要拘役它們,無論如何生拉硬拽或笞打,它們都不會聽話,唯有面對我倆乖乖俯首,而因為我們沒有錢,我又病倒了,小琥便跟趙不二商量,能否收留我們一段時日,讓這兩頭驢子幫趙不二幹活,他和我也可以幫他幹活,只要掙到口飯吃就行……趙不二聽了小琥的懇求,起初有些為難,雖然現成兩頭驢子的勞動力很誘人,但畢竟是多養了兩張吃飯的嘴,不過他最後還是答應了。由此開始,我和小琥兄妹相稱,白日里趙不二就讓小琥牽著驢到附近的作坊去做短工,而我則在店裡替代他老娘做那些斟茶傳遞、端菜抹桌的工作,恰好我在這方面居然十分拿得轉,還能立刻上手做菜燒飯,且飯菜口味都算不錯,於是他們家老小也就沒提叫我們走的話了。

今夜這子時時分,卻被人喊起來做飯食,在我看來也是件奇事,但趙不二一邊手上忙活著,一邊告訴我說,別看已經這個時辰,可那萼樓里才正是熱鬧的光景!樓里的女主人尊號碧蘢夫人,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只曉得老家與趙不二一樣來自華川,不知從哪承賺的百萬銀錢,便在這西湖鄰水的青山腳里辟到一處幽靜所在,建起一爿澤飛水榭、彩舞畫棟、綉杵雕石的花園,蓄養好一群色藝雙絕的美妓妖童,營業起那麼一個紅粉追歡的好地,最奇的莫過於每日日暮時方啟朱門,接待的全是各地來訪之高官顯爵,賞不盡那其中的風流情色與奢靡性靈。

或那碧蘢夫人平素吃慣了山珍百饈,也會偶爾嘴淡地憶起家鄉罷,不知怎麼就聽說這裡有他趙不二開的頭羹店,因此三不五時就派人來買一碗華川的頭羹,不拘搭配什麼大果小菜,一律打賞豐厚,所以趙不二拼著不睡覺也不會推掉她的生意啊——

做頭羹,我從前只見桃三娘做過幾次,但到底不如趙不二是專做這個的那般熟稔和在意;他隔天傍晚時都要把半斗穀子磨出稻米,然後浸泡在井水裡,待六個時辰後,也就是第二日天剛亮時,就把泡好的稻米放到石磨里磨成濃稠的米漿狀,然後用大木勺將米漿舀入竹做的淺平頭羹籩里,左右搖晃均勻後,再將頭羹籩放入燒開了滾水的鍋中蒸一下,那米漿便蒸熟凝固了,接著把那籩空懸倒扣,以小竹棍小心地將整張米漿餅掀下展在藤編的特製米篩上,待蒸好所有米漿餅後,再把所有米篩送到陰涼通風處晾到半干,最後把這些米漿餅收回切成規整的細絲,再把它們拉直,繼續晾乾,那就是隨時可以烹制的頭羹了。

起初我覺得頭羹看著仿似米粉,但做法卻比一般米粉要複雜,且頭羹吃在嘴裡有一定嚼勁,有咸、甜、椒、麻等不同口味,或素涼拌或葷汆湯,變化多樣。

趙不二調製頭羹的時間裡,我另外負責做些小菜和點心。有木樨小炒肉,荷葉襯底蒸的翡翠燒賣,後院種的鮮嫩「蘇州青」,切出細長的菜邦子,拖蛋粉漿用雞油炸過,桃三娘曾告訴我這叫「青玉簪」,做襯菜好看,再灑上炒香的花椒芝麻鹽粉,放一束金黃油饊子,切一撮紫紅蔥頭絲提香氣便得了。左右忙活了足有一個時辰,小琥是不懂這些廚下功夫的,只能看著我做,偶爾遞把手。

待或拌或湯的幾式頭羹放入一個梅子青福字長方食盒裡,我做的則另盛到紅漆圓頂壽字盒裡,趙不二原本想我是女孩子,去那萼樓似乎意思不好,但若讓小琥跟著,又嫌他性子太悶,輕易不肯言笑的,到了萼樓少不得還要陪些笑意,就還是讓我換身乾淨衣服隨他出門了。

夜色中打一盞燈籠,依著一灣桃柳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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