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康熙皇帝的極端手段,納蘭性德的傳奇人生

大清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正月初九日,未滿八周歲的玄燁在聆聽了父親的遺詔後,宣誓「恪遵遺詔」,繼位為皇帝。當時,他可能根本沒聽懂遺詔里說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在那份遺詔裡面,順治皇帝曆數了自己十四條罪過,譬如,不遵守祖制,接受漢族文化習俗,過分親近漢族官員,導致滿族官員沒有心思做事等等,實際上等於用皇帝的口吻將他所做的一切全部否定了。

這份遺詔從皇帝臨死到最後定稿,中間經過了大約十多個小時。因此,有理由將其看成是孝庄皇太后和滿洲親貴們的意志,而非出自福臨的本心。

七年後,康熙七年正月,已經親政半年的康熙皇帝為父親建「孝陵神功聖德碑」,在很大程度上,將順治遺詔中對自己的批判翻轉了過來。如順治在世時,苦讀經史,廣泛涉獵諸子百家,大量選拔漢族人才,視滿漢如一體,遇文武無輕重等等,過去一股腦的罪過,如今全部變成功德,並且成為康熙皇帝執政的基本國策。此時的康熙或許已經很清楚地知道,要想治理好這個以漢族為主要成分的龐大國家,未來的自己,將要在這裡汲取很多東西,並且會比自己父親走得遠得多。

事實上,形勢使然,他們肯定都有各自的理由。我們只能說,在一種詭異的政治機制下,這種顛三倒四已經應該被看成是題中應有之義。

康熙繼位時,滿漢關係十分緊張。入主中原十八年的大清朝,基本算是站穩了腳跟。但揚州、嘉定、江陰、湘潭等一系列屠城事件,不可能不留下長久的傷痛,薙髮、圈地、逃人、投充之類更是惡名昭著。順治十四年發生的江南科場案,順治十五年發生的奏銷案,順治十八年發生的哭廟案和康熙二年發生的庄廷鑨《明史》案,無不令人談而色變,使那一時期變成了一個真正血腥的時代。

收拾江山不易,收拾人心更難。而人心恰是這江山的根基,沒有人心支撐的江山,將恍如懸在半空搖搖欲墜的龐然大物,沒有人知道那大傢伙會在什麼時間轟然砸下。

康熙親政時,同一職級的滿漢官員,滿族官員的級別高於漢官。譬如,滿族尚書、左都御史為一品,漢族尚書、左都御史則只有二品;滿族大學士為一品,漢族大學士只有五品。其他職位也全部如此。當時,同樣是尚書,漢官見到滿官時,需行跪拜大禮。稍早一點的觀察家甚至記載說:滿洲八旗的低級官吏甚或兵卒,時常會在不高興時,用馬鞭抽打高級別的漢族官員,或是飽以老拳。

康熙八年,將鰲拜打翻在地之後,康熙皇帝大權在握,立即下令將滿漢官員品級拉平。他大力宣揚滿漢一體,不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實際也開始選拔漢族官員出任封疆大吏。他多次表示,自己任用官吏,只看是否賢能,不論是滿是漢。吳三桂發起三藩之亂時,以為大清朝已經沒有人可以和自己抗衡,誰知,康熙皇帝所任用的一批漢族軍政官員,卻在平息叛亂中發揮了極大作用,這顯然得益於他親政後這種一以貫之的態度和政策。

康熙十七年,平息三藩之亂的戰爭剛剛有了一點轉機,康熙皇帝便又舉重若輕地做了一件大事——這就是開博學鴻儒科,網羅天下賢才。這是在清朝歷史上極其著名的一次大手筆運作,不但大面積化解了社會矛盾和敵對情緒,而且將全國富有影響的學者幾乎一網打盡,導致文運昌盛,人才輩出,成為我國數千年歷史上的一大美談與盛事。若沒有對社會心理深邃的洞察能力、沒有偌大的心胸格局與才幹,恐怕是斷然難以做到的。

這博學鴻儒科算是康熙皇帝首創的一個玩意兒。

本來,科舉考試中沒有這麼一個名目。大唐盛世中,唐明皇李隆基在開元年間曾經開創了一個「博學宏詞科」,就是在已經考中進士的人裡面,再考選才學更高的一批人的意思。後來,因為難度太大,雖然一直在延續,卻沒有很普及。如今,康熙皇帝想出這麼一個「博學鴻儒科」來,雖然只有一音兩字之差,意思可是大不相同。「宏詞」變成「鴻儒」,意思就完全變成兩回事兒了。鴻儒者,碩德飽學之大儒也,是學問之集大成從而有很高成就者,可不是一般咬文嚼字的酸秀才。《陋室銘》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鴻儒現身,是可以蓬蓽生輝的。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於是,一時間,能被推薦參加這場考試本身,已經成了讀書人極大的榮耀,何況是皇帝親自主持考選。康熙皇帝一眼看透了中國文人士大夫們心裡想的那點事兒,從而設了這樣一個局,真是夠難為他的。

在為此發布的文告中,康熙皇帝認為:自古一代之興盛,必定需要天下賢才振興文化、共襄盛舉方可達成。因此,他下令,全國官員不論職位高低,都可以舉薦人才,只要品學兼優、學識卓越,不管是否已經做官,都可以在推薦之列,皇帝將親自考試錄用。隨後,一場在全國範圍內搜求薦舉人才的運動轟轟烈烈地擴展開來。

當時,大清立足中國已經三十多年,儘管新一代已經成長起來,但大明遺民的亡國之痛、士子氣節、種族成見和對大清入關後暴政的不齒,仍然在心底里發生著作用。因此,在薦舉名單中,那些聲望素著、影響巨大的超一流人物,如顧炎武、黃宗羲、傅山等人便成了一個大麻煩。地方官拿著征舉詔書來到顧炎武家裡時,六十五歲的顧炎武表示,他寧死也不會應召,如果一定要強迫的話,則唯有一死而已。地方官無可奈何,只能作罷。黃宗羲也一樣,對來動員他的官員說,若要相逼,自己可以自殺。

關中名儒李顒(yōng)和山西大儒傅山的遭遇很好玩。

以前,朝廷曾經徵召他們入朝做官,被他們以身體不好或者病重為由拒絕了。這次,地方官可能是太想表現一下自己實心任事的精神了,於是,就把這些真正的鴻儒包裹起來,強行用床抬著他們前去參加皇帝的考試。李顒被抬到省城後,一連絕食六天,地方官慌了,害怕把喜事變成喪事,只好又把他抬回去。後來,康熙皇帝到西安要見他,他託病不見。搞得皇帝好生無趣,悻悻然的康熙居然寫了一塊匾額送給他,上面大書四個字,曰:「志操高潔」。就憑這一手,康熙還真是不簡單。傅山則是另外一個路數:被抬到北京城外時,他賴在轎子里死活不肯進城,大哭大鬧,城裡的王公大臣們慕名前來看他,他就裝傻充愣,徹底將喜劇變成鬧劇,看上去實在有失體統,康熙無計可施,於是也原樣把他抬了回去。

這是一種象徵,象徵著對天下人的善意,這種態度時常可以換取巨大的回報,想必康熙心裡算得很清楚:中國文化是一種等級順從文化,一般不大會培養出天生不識好歹的人,對抗的升級常常在官府舉措失當之後發生。推測起來,他必定堅信:自己釋放出去的善意不會落空。若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令人很難想像他如何能夠長期堅持這種做法。

最後,一百七十餘人的薦舉名單上,有一百五十四人來到北京。皇帝很體貼,告訴他們說,時令已經十一月,「冬日晷短,難於屬文,弗獲展厥蘊抱」——冬天到了,晝短夜長,不是做文章的好時候,難以顯現出大家的滿腹才學。大家可以在北京充分準備一下,來年天氣暖和了再說。然後,命令有關部門安置好他們的食宿,每人每月發給頗為優厚的補貼,使大家不必為衣食發愁。

第二年,康熙十八年三月初一日,正是北京春暖花開的時節。大家被召進紫禁城,來到體仁閣,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考試。事情偏偏還沒完,大家入座後,皇帝並不急於考試,而是大擺宴席,讓大家吃好喝好,還好言好語地忽悠大家說,本來知道諸位才氣縱橫,不需要考試就可以為國家效力,但出於對大家的敬重,還是給大家一個顯示才學的機會。

考試題目按照當時的標準看,實在是簡單得不像話,叫《璇璣玉衡賦》、《省耕詩·五言排律二十韻》。簡單說就是寫一篇散文、作一首詩。皇帝所派的讀卷官,若用今天的語言描述,真的是超級豪華陣容:皇帝本人,三位大學士,再加上一位翰林院掌院學士。最後,在一百五十四人中,錄取了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這些人全部進入翰林院,已經有官職的授侍讀侍講,曾經中過進士的授為編修,布衣生員以上授檢討,讓他們全部參與修撰《明史》。當時,這些人裡面,有不少名氣很大,迫於官府的壓力,不得不來應付一下。因此,有人寫詩時故意不合轍押韻,甚至讀不通,有人竟敢在詩文中寫上犯忌的字樣,還有人卷子沒有答完,只寫了一首詩便草草交卷等等。這些人全部被康熙皇帝錄取,並授以官職。到了北京而不肯參加考試的如傅山、杜越等人,授予官職後放他們回家。有人接受官職之後,再找理由要求走的,同樣予以批准。

康熙皇帝玩的這一手,看起來又像開玩笑似的,顯得很不正經。然細細品味起來,真是厲害無比,其四兩撥千斤之功效很快就在現實政治中顯現出來。孟森先生指出:後來,就在這些人中,出現了一大批「理學、政治、考據、辭章、品行、事功,多有籠罩一代者」。意思是說,在康熙皇帝所選拔的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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