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廣寧之戰驚天下

大明天啟二年、後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出兵進逼大明遼東總兵府所在地廣寧,即今日遼寧省北鎮市所在地。

人們習慣上認為:薩爾滸之戰導致了大明帝國與滿清之間戰略態勢的完全逆轉。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看法是正確的。

戰後,努爾哈赤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得到了一切可能中他想要的最好結果,完全取得了戰略上的主動地位。八旗鐵騎如狂飆般橫掃遼左,天下為之震撼。

大明帝國從此處於艱辛的堵截防守之中。

而帝國最高決策層的混亂,則在這場戰爭之後變得更加混亂。

與前線戰事比較起來,他們更看重權力爭鬥中的利益格局。是否對國家有利,變得不再重要,是非對錯於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排除在決策者們的考慮之外。怎樣做對自己更有利,是否是自己人,日益成為他們進行重大國是判斷和決策時最為優先考量的指標。

這種情形,勢必使戰爭最前線的艱辛變得更加苦不堪言,這個民族中那些最優秀分子的數年心血,常常會在一念之間或者一夜之間毀於一旦,付諸東流,成為泡影。

翻檢中國歷史,我們知道,這已經是常見的、典型的亂世徵兆。

如果說,薩爾滸大戰對於遼東局勢具有重大影響的話,那麼,廣寧失守,對於雙方民心士氣的影響,可能更加深遠。熊廷弼便是這種情勢的第一個犧牲者。

大明萬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三月,薩爾滸之戰結束。二十三日,朝廷起複在湖北江夏老家罷職閑居的前御史熊廷弼,為大理寺左丞兼河南道御史,宣慰遼東。這個職位大體上相當於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長助理兼中紀委委員,再以中央政府代表的名義,巡視遼東。熊廷弼接到任命,立即以日夜二百里的速度,星夜兼程趕赴北京。誰知,趕到北京後卻沒人理他,他被晾在驛館,就是政府招待所里,一待就是兩個多月。原因是,此時的皇帝又縮回深宮,不大理會外面無奈的世界了。

六月十日,經過三個月休整的努爾哈赤,開始實施「速取開鐵,進逼遼瀋」方略,率四萬八旗精兵,晝伏夜行,奇襲明、蒙、滿物資集散地與戰略要衝開原。他們五個夜晚馳驅三百里,於十六日凌晨突襲攻城,中午時分,開原城陷。總兵、副將、參將、守備等全部陣亡,八千守軍中五千戰死,其餘三千人成為戰俘,被努爾哈赤下令全部殺死。三日內,開原所屬城堡盡數失陷。

敗報於六月二十一日傳至北京,二十二日,萬曆皇帝下詔任命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略遼東。經略一職,又稱督師,始設於萬曆年間,其地位、權力高於總督與巡撫,是執行國家級戰略任務的超級方面大員,全部由文人擔任。

七月七日,熊廷弼帶著皇帝賜給的尚方寶劍,「獨赴艱危」,奔向遼東。

七月二十三日,來到山海關後,他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努爾哈赤已率重兵移師鐵嶺。

七月二十五日凌晨,夜襲而來的五萬八旗兵馬在努爾哈赤指揮下,猛攻鐵嶺,明軍一員參將開城投降,其餘將士大部戰死。

熊廷弼出關後,面臨異常險惡的局勢。他以霹靂手段斬殺臨陣脫逃與剋扣軍餉的將領,彈劾不稱職的邊關大吏,招撫流移,力圖重振民心士氣。在幾個月中,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此時,努爾哈赤趁著熊廷弼整治混亂、無暇顧及的機會,突然發兵攻打葉赫部。

葉赫部就是曾經出過美女東哥,後來出了個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的那個部族。長期以來,在與努爾哈赤分庭抗禮的女真部落中,葉赫部可能是實力最為強大的一支,並得到了明軍的全力支持。明軍在協助葉赫部防衛時,甚至將視為秘密武器的火炮都部署在葉赫城上。此役中,努爾哈赤所部傷亡慘重。這是一次殊死戰,雙方加上協防的明軍全部進行了拚死搏鬥。最後,葉赫部落覆滅。

此次戰役中,在一位游擊將軍帶領下協助防衛的一千名明軍將士,除戰死者外,其餘被俘者全部被努爾哈赤下令殺死,無一生還。

葉赫部的覆滅,促使熊廷弼加緊了遼瀋防務。史書記載說,熊廷弼曾經兩次派人到瀋陽、撫順一帶了解敵情,這二位一個嚇得沒到瀋陽就跑了回來,另一位則大哭著根本不敢去。於是,一個冬日的深夜,熊廷弼於雪夜奔赴撫順關,去做近敵偵察。左右將佐怕出意外,堅決勸阻。熊廷弼笑曰,這種冰天雪地,他們不會想到遼東經略敢輕身前往,遂輕騎而去。在撫順關口,他看到努爾哈赤以木石堵絕山口,便笑著對身邊的親兵說:看來努爾哈赤也有畏懼之處,這是怕我出兵奇襲呀。

熊廷弼沒有想到,恰在此時,努爾哈赤已經派人攜帶友好結盟的「誓書」,前往蒙古部落締結同盟條約去了。此舉意義重大,一舉將聯明反後金的蒙古喀爾喀五部轉為聯後金反明,在一段時間內解除了來自西北方向側後翼蒙古部落的威脅。翻開歷史地圖集,我們就會發現,事實上,從拿下葉赫,到西撫蒙古,努爾哈赤已經形成了對於大明帝國遼東控制區域的戰略包圍態勢。他收斂兵勢,開始靜靜地等待時機。

此時,熊廷弼在遼瀋一線苦心經營,構築起了相當堅強的防禦體系。他希望站穩腳跟,再圖進取。然而,北京城中發生的劇變,使他一年多的嘔心瀝血全部化為泡影。

大明萬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大明在位時間最久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終於度過了他那漫長的四十八年皇帝生涯,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皇帝在最後一年裡,有兩件事情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一,他死死把住皇宮中堆積如山的金銀不放,在前兩年間已經加征過賦稅的基礎上,於本年三月,下令每畝地再次加征賦稅。

其二,此時,皇帝早已恢複了對全國文書報告不理不睬不批複的狀態。帝國文武百官再次猶如被爺娘拋棄的孩子,陷入孤苦伶仃之中。數十位文武大臣忍無可忍,在吏部尚書的帶領下,來到文華殿,跪在地上,堅決請求皇帝接見群臣,以便商討國是。皇帝以同樣堅決的態度命人告訴他們:天子身體不舒服,速速退下。其中一位大臣痛苦萬狀地致書皇上:等到努爾哈赤率領他的騎兵來敲門時,皇帝難道也準備以身體不舒服答之嗎?皇上很寬厚,沒有計較這廝的出言不遜。

隨後,四月一日,首席大學士——相當於今天的內閣總理大臣——方從哲請求皇帝召見,亦被拒絕。初九日,孤獨的方從哲大學士萬般無奈,來到皇宮思善門前放聲大哭,皇帝這才允許他晉見。據說,在談到遼東局勢時,皇帝閉上雙眼,只說了一句話:「遼東患在文武不和。」(《國榷》卷八十三,萬曆四十八年四月丙辰)

我們的皇帝所言,真的稱得上是切中時弊的至理名言。可惜,說完就沒有下文了。並且,這句話一語成讖,魔鬼般預示了熊廷弼的命運。

努爾哈赤按兵不動,等待著時局的變化。這一變化,很快就讓他等到了。

七月二十一日,萬曆皇帝龍馭賓天。八月初一日,皇太子朱常洛即皇帝位。這位朱常洛很不幸。當太子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是位不幸的太子;好不容易煎熬著當上皇帝後,內外交困、病體支離,是位不幸的皇帝。明朝後期的所謂「四大疑案」——妖書、梃擊、紅丸、移宮四案,全部與這位皇帝有關。他後來之所以在歷史上名氣很大,除了這四大疑案惹人關注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在皇帝的寶座上只坐了整整一個月,三十八歲時便患病死去,遂成為著名的「一月天子」。

到九月一日,四十天之內,大明帝國連續死了兩個皇帝,帝國政治秩序陷入混亂。終於,九月初六日,十六歲的皇長子朱由校登上了皇帝位,成為大明朝歷史上唯一不識字的文盲皇帝。據說,在他登基時,陝西巡撫欣喜地報告說:渾濁的黃河水已經連續五日變清。古人云:聖人出,黃河清。於是,全國軍民共同慶賀,歡呼自己得到了一位「太平有道天子」。

熊廷弼的日子,並沒有因為黃河連續五日變清而好過起來,相反,卻日益艱難。兩年前的一段話,成了他今日的真實寫照:「將多而難調,兵弱而難用,餉久而難繼,賊狡而難制,地險而難攻,助寡而難恃。」(《明神宗實錄》卷五七七)這些,儘管都是實情,熊廷弼卻還能對付,令他切齒痛恨並痛苦的是來自朝中同事們的猛烈攻擊。

平心而論,熊廷弼和所有人一樣,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從史書記載中,我們可以知道,此公脾氣火暴,性情剛愎自用,盛氣凌人,見到看不慣的人和事立馬便破口大罵。顯然,這種人在官場上的人際關係恐怕不會太好。史書也談到「朝士多厭惡之」。但熊廷弼有大才幹,史稱「有蓋世才」,特別是對遼東局勢具有準確的洞察力與判斷力,且身體力行不畏勞苦,具有極強的執行力,為國事不惜赴湯蹈火。這種性情的人,若是生在李世民的時代,大約能夠成為凌煙閣上的千古名臣,可惜,他偏偏生在了窮途末路的大明晚期,於是,就成了敵對者眼中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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