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岳飛必須死

公元1127年,岳飛二十四歲,時任東京留守司七品統制,用現代語言描述,大約相當於帝國首都留守軍事管制委員會下屬部隊的團職軍官。十五年後,公元1142年初,岳飛被殺死在帝國臨時首都臨安,就是今天的杭州,時年三十九歲。死前,他剛剛被解除帝國最大一支部隊的統帥職務不久,時任樞密副使。

說岳飛必須死,並不意味著趙構與秦檜合謀冤殺岳飛是可以原諒的,這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寒心的一樁罪行。事實上,從世界範圍來看,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上,只要曾經發生過一次這樣的罪惡,就值得這個民族永遠反省自己所擁有過的那份政治遺產。

岳飛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軍事統帥。他的故事,成為後代中國人許多民間傳奇中經久不衰的主題。唯一能夠與他相提並論的武士,大概只有一位三國時代的關羽。如果說在武藝高強、忠肝義膽上二人不相上下的話,在文化素養上,岳飛可能就要高出一籌了。今天杭州西湖邊上的岳王廟裡,那一幅「還我河山」,據說就是出自岳飛的手筆。那四個字所表現出來的氣勢、功底和代表的意思,讓人覺得只有岳飛才配得上寫它。而那首壯懷激烈的《滿江紅》詞,人們也普遍願意相信是岳飛所填。八百年後,在面臨亡國滅種的歲月里,許多中國青年就是吟唱著這首詞,走上抗擊倭寇的戰場的。直到今天,它仍然會在許多場合,讓那些具有正直信念的人們熱淚盈眶熱血沸騰。

據說,有一本以岳飛的名義撰寫的軍事著作,名叫《武穆遺書》,是一本可以讓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軍事聖經。在中國的傳奇文學中,為了得到這本書,江湖上的各種人物展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爭鬥,掀起一陣陣血雨腥風。最後,終於由代表正義的一方得到了它,並通過學習它,將邪惡勢力一網打盡。

這是典型的中國式思維。這種美好的想像,常常會在現實面前被擊打得粉碎。

我們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特別容易看到一個景象:年長的人們,時常用他們閱盡滄桑所悟出的人生智慧與政治智慧,滿懷憂慮地告誡那些初出茅廬血氣方剛的年輕一代人。代表這些智慧的古老格言在中國特別多,雅緻一些的比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眾,眾必毀之等等之類。市井氣息濃厚一些的比如:人怕出名豬怕壯,出頭的椽子先爛等等。假如不怕武斷的話,大約沒有哪個中國人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沒有接受過這樣的勸告。

可以肯定,這種文化現象是中國人所獨有的。許多來自其他民族與文化背景的人們,完全無法理解中國人特別是漢族人的這種智慧。在他們看來,這種所謂人生智慧恰恰剛好是反人生的。在這種智慧指導下的生活,不太可能是明朗的健康的有活力的;結出的果實,必定壓抑而鬱悶,陰冷柔滑,帶有濃厚的陰謀氣息。事實上,即便是在現代,中國人許多陰鬱的挫折感和煩悶不安,都與此干係甚深。奇怪的是,這個優秀的民族很少有人去探究,事情何以竟會如此?

與此相關,中國人以很高的頻率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然而,在長達四千年的漫長歲月里,始終沒有能夠建立起一套實現它的機制。於是,這個民族中那些最優秀的人物,便常常面臨極端悲慘的命運。

岳飛和秦檜的命運,典型地表現了上述文化與社會機制,是如何實現善有惡報、惡有善報的。這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獨特的文化現象。

在南宋初年的「中興四將」里,岳飛出身農家,年紀最輕,資歷最淺。他比張俊小十七歲,比劉光世和韓世忠小十四歲。1129年,就是建炎三年,平定護衛親軍叛亂時,韓世忠與張俊已經官拜節度使,成為相當於大軍區司令一級的人物;岳飛則是正七品的東京留守司統制。如果硬要比喻的話,那麼大體相當於正團級軍官。而且,張俊還曾經是岳飛的老領導,多次重用、提拔、獎勵過岳飛。劉光世則是將門之後,其家世背景、資歷和經歷都是岳飛所不能比擬的。

到紹興六年,即公元1137年時,八年左右時間,岳飛已經官拜太尉,擔任宣撫使兼營田大使。太尉是宋代武將的最高頭銜,宣撫使則是僅次於宰相的執政級實職差事,一般情況下,要由現任執政官充當。至此,岳飛成為與韓世忠、張俊、劉光世並駕齊驅的高官。

而且,由於在一系列軍事行動中,岳飛藝高膽大、敢打會拼,且治軍嚴謹、身先士卒,富有軍事洞察力,從而數次創下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輝煌戰例。因此,他的聲望後來居上,已經遠遠超過了其他幾位。

這一切,大約使上述幾位的心頭相當不舒服。

為此,岳飛曾經給他們寫了數十封信,殷勤致意,聯絡感情,均沒有得到響應。平定楊幺之後,岳飛特別將繳獲的大型戰船配備好全套人員和裝備,贈送給韓世忠和張俊。韓世忠畢竟是一個坦蕩磊落的人,他相當高興,與岳飛盡釋前嫌;而張俊則認為岳飛是在向自己炫耀,反而更加嫌惡起來。

假如用今天人的語言形容,很有可能人們會說岳飛是個性情中人。若用民間的說法形容,大概會說他相當「一根兒筋」。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倘不是至情至性之人,斷然寫不出如此壯懷激烈之詞。而縱觀岳飛一生為人行事,又與這首詞驚人地吻合。因此,儘管學術界對這首詞是否為岳飛所作尚有爭議,學術界之外的人們卻大多不由分說地願意相信這首詞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公元1127年,也就是建炎元年,趙構稱帝不久,岳飛前去投效。當時,岳飛二十四歲,只是一個低級軍官,相當於如今的營連長之類。他滿懷熱情地給皇帝寫了一封信,指名道姓地建議這位時年二十一歲的皇帝,不要受黃潛善、汪伯彥之流的影響,要銳意恢複,不辜負中原人民的希望,等等。 這裡提到的兩個人,正是剛剛幫助趙構當上皇帝的兩位宰相。若干年後,在二十四史的《宋史》中,這兩位宰相都被列進了奸臣的行列。不過在當時,他們還算寬大,沒有滅掉岳飛,只是下令把這個年輕人遣送回老家。

岳飛很鬱悶。他轉了一圈,又去投奔河北招討使張所。這一次,張所相當欣賞他,讓他以中軍統領的名義,隸屬王彥領導,渡河抗金。

這位王彥很有可能是建炎初年最了不起的將領。此人素有名將之稱,並且也確有名將之實。他在金國騎兵圍攻首都汴京之際,慨然棄家從戎,奔赴戰場。河北招討使張所「異其才」,就是驚異於他的才華,委任他為都統制,擔任當時的前敵總指揮。他出手不凡,率領岳飛等十一員將領和七千士兵,屢破大敵,威震當時。致使金兵把他們當成了宋軍主力部隊,調動大軍前來對決。當時,金兵重金懸賞要王彥的腦袋,搞得他很難受,連晚上睡覺都要一夜換好幾個地方。他的部下們了解了這種情形後,相率在臉頰刺上了「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個大字,表示願意不留退路地追隨他,決無異心。這就是當時極其有名的八字軍的來歷。沒有多久,中原地區各義軍首領紛紛歸附,一時間,八字軍達十餘萬人眾,綿延數百里,「皆受王彥約束」。為此,王彥成為金兵的心頭大患。金軍專門召開軍事會議,準備集大兵攻打王彥的營壘。結果,一位剽悍的金兵首領居然跪在地上哭泣著說:「王都統的營壘堅如鐵石,實在是不太好辦。」

遺憾的是,岳飛與這位王彥對不上眼,二人發生衝突。而且一氣之下,岳飛拂袖而去。按照大宋軍法,凡部屬擅自離開主將,均以逃兵論處,罪當斬首。岳飛不可能不知道這條軍律。但是寧願頂著如此重大的罪名離去,很有可能是這兩個人同性相斥、實在是互不相容的結果。

他們都自視甚高,個性都很倔強,軍事才華不相上下,同樣是堅定的主戰抗金派,兩個人對當朝的兩位宰相黃潛善汪伯彥同樣不以為然,同樣當面言辭激憤地忤逆過兩位宰相。王彥領導八字軍抗金,威震河朔,並屢屢冒犯當朝權貴,於是,很早就犯了忌諱,被剝奪兵權轉成文職官員,成為治理一方的地方大吏。當時的輿論相當為他不平和惋惜。但是王彥卻由於事親以孝、居官清廉兼才幹出眾而很快在文官的職位上也享有了很高的聲望。就這樣,他們本來應該是相當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同志和戰友。結果,極其可惜地卻反目成仇。我們只能用一句俗不可耐的成語來形容,就是一山難容二虎。而且,二人之間的嫌惡如此之深,以至於七八年以後,岳飛成為方面大軍統帥,駐屯在襄陽;王彥也成為聲名卓著的文職大吏,被委派為知襄陽府、京西南路安撫使。這時,已經年屆知命的王彥,寧肯辭職,也不願和岳飛同處一地共事。這真的令人十分惋惜。

就這樣,岳飛離開王彥的八字軍,輾轉來到京城開封。結果,在開封街頭,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