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都是王安石惹的禍?

公元1127年,距離王安石發起他那著名的變法運動,已經過去了五十八年;

距離司馬光廢除這些變法,也過去了四十一年;

距離另一位反對變法的蘇東坡去世,相隔了二十六年。

這三人,在中國歷史上享有同樣偉大的名聲,並且一度是相互傾慕的好朋友。因為這場變法,三人漸行漸遠,終於徹底葬送了友情,並且成為政治上的死敵。

司馬光和王安石在殊死搏鬥中,於公元1086年同年去世。

假如他們能夠多活一些年頭,看到公元1127年的慘劇,那麼,王安石可能會責問司馬光和蘇東坡:為什麼不支持自己變法圖強?

而偉大歷史學家司馬光和大詩人蘇東坡,很有可能會一起痛斥享有偉大文學家與政治家盛譽的王安石:這一切,都是你王安石惹的禍!

據說,直到今天,在以中國歷史為研究對象的國外漢學界里,王安石的知名度和受關注程度,屬於最高的一類;史學大家黃仁宇先生認為:對其褒貶評析,遂成為國際學術界的一大題目,影響、左右著國際視聽。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行將結束時,王安石的名字,曾經一度突然以極高的頻率出現在各類傳媒之上,使即便完全不知道熙寧變法為何物、與宋朝歷史研究絲毫不搭界的普通中國人,也知道世界無產階級的導師列寧曾經教導說:王安石是中國11世紀的改革家。當時,正值中國開展「批林批孔」運動,王安石作為法家的傑出代表和孔夫子的對立面而備受讚揚與推崇。今天,我們知道這不是事實。

事實上,王安石曾經被看作孔孟之道的傑出繼承人,在一個特定時期里,享有極為崇高的地位。但是,甚至王安石還坐在大宋帝國宰相的位置上時,對他的猛烈批評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更有後世一些極端的批評者認定,正是王安石推行的變法運動,導致了大宋帝國的衰退,從而招致靖康之恥。因此,王安石對這場災禍需要負主要責任,甚至和童貫一樣,萬死不足以蔽其辜。比如,明宣宗朱瞻基歷來被史家認為是明代諸帝中很不錯的一位皇帝,這位宣德皇帝就堅持此種觀點。

在王安石身後的世代里,類似的聲音不絕如縷。

相當多的人認為,假如不是由於他卓越的文學成就和清廉的人品操守在,的確令人很難想像「王安石」這三個字該如何面對所謂史筆如刀。今天,翻開官方修訂的正史《宋史》,我們會赫然發現:王安石變法的最重要支持者、參與者、助手、學生和繼承人,幾乎全部被列入奸臣的行列,只有這一位高舉變法大旗的首倡者安然無恙。這本身就是特別富有戲劇性、特別耐人尋味的一個現象。

進入20世紀以後,隨著帝制皇朝的土崩瓦解,「王安石」三字重新被賦予新鮮的含義。「偉大」二字,時常被冠之於這三個字前面。王安石成為偉大的政治家、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改革家等等,到前述的「批林批孔」運動時到達高峰。

20世紀的這場對於王安石的頌揚運動,大約肇始於世紀初那位激情滿懷的政論家梁啟超;到世紀末,則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相當理性與冷靜的時段。摧毀的時代開始成為過去,建設的時代已經來臨,褒貶雙方的情緒也就顯得不那麼激動了。人們不再將古代幽靈與現實政治硬往一起拉,從而,沒有了必欲置辯論對手於死地的衝動。這樣的情形,十分令人欣慰。它至少使人們不必過敏兮兮,使我們在注視這位生活於一千年前的大人物時,可以從眾多角度來打量他,從而,客觀了許多,也從容了許多。

王安石的文學成就似乎不需要懷疑,他在詩、文、詞上均「絕妙一時」,梁啟超認為,不僅僅是唐宋八大家,也不僅僅是有宋一代,「以文學論,則荊公於中國數千年文學史中,固已佔最高之位置矣」 。

一句「濃綠萬枝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簡直就是王安石自信乃至自負的寫照。酣暢淋漓,又味道十足,已然勝過萬語千言。

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又已經引出後代直到今天不計其數的考據與賞析文字來。

「荊公之詩,實導江西派之先河,而開有宋一代之風氣。」 用一位當代學者的話說,王安石「堅持藝術的真理,繼承了我國古代現實主義的優良傳統」,以自己的詩文,為大宋帝國的文化事業,「抹上了一層燦爛的異彩。」 這一點,是那些在政治上徹底厭惡他的人,都無法否認的。

王安石的做人特別有意思。除了推測,即便是他最兇狠的敵人,也很難在私生活上找到攻擊他的破綻來。

此人最大的外在特點是生活上的極度不修邊幅。據說,他長時間地不換洗衣服,長時間地不洗臉、不漱口、不洗澡。這使他的外套上,到處都是湯汁油漬汗跡等污斑,一些乾巴巴的附著物可以想見且可疑。 從宋代風俗史所描繪的飲食習慣上,我們知道,開封的蟹黃饅首與鵪鶉羹是深受文人士大夫們喜愛的名小吃,當時人們比較日常的副食品包括了羊肉、豬肉、雞、鵝、魚、蝦、蟹、螺、蔬菜和奶製品等,調味料常用的已經包括蔥、蒜——可能是我們今天吃的土蒜、姜、醬油、糖、醋、芥末、辣椒、豆豉等等,酒的飲用量極大。 有一種說法認為,宋代所謂的辣椒,指的是今日我們所說的花椒,故而當時所指稱的辣味可能指的是花椒的辣;而我們今天吃的辣椒,原產於南美洲。這種說法認為,南美洲的物種只有在明代才有可能傳入我國,待考。在古印度和古埃及的傳說中,有美女天生不用洗澡,身上常新常香者。沒有資料表明王安石屬於此天生麗質一類。於是,這種飲食習慣和上述衛生習慣相結合,產生的後果可以想見。好在當時的王安石已經具有了極高的官聲與文名,使這種出現在常人身上肯定會令人無法忍受的不修邊幅,反而給他增加了新的魅力。史書記載說:時人咸謂其賢,就是說,人們普遍認為王安石是了不起的高人。就此,導致了另有記載說:士大夫以不能結識王安石為最大的恨事。

我們所能找到對此提出質疑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蘇東坡的父親蘇洵,這位快三十歲才發憤讀書的老先生,從見第一面的第一印象起,就對名聲如日中天的王安石頗不以為然,後來,發展為嗤之以鼻,乃至深惡痛絕。為此,老先生專門寫了一篇被認為是針對王安石的文章,題目就叫《辨奸論》。他認為,洗臉換衣服是人之常情;違背人之常情,穿著破衣爛衫,吃著豬狗之食,蓬頭垢面地侃侃而談詩書禮樂,博取不流俗的名聲,其中,一定隱藏著絕大的奸惡狡詐,屬於那種為害國家的大奸大惡之類。

顯然,如果僅從這一點上判斷,蘇洵的觀點頗值得商榷。事實上,古今中外此類人士並不是絕無僅有,他們喜歡沉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神遊八極;他們無暇、可能也不屑於花時間,把自己收拾得一定要和其他人一樣。這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們知道,我國正統的人士裡面,的確有一種人,他們非常像北京人所說的那種「事兒媽」。其特點是,特別喜歡把一些純屬個人性質的愛好情趣一類,和國家、人類的前途、命運聯繫起來,使屁大的一點事情變得無窮大。

王安石的反應不得而知,可能是基本不予理睬而已。後來,他手中的權力極大時,也沒有看到他有過什麼與蘇洵老先生特別過不去的舉動。

另外一位提出懷疑的人,則是王安石無法不予理睬的了。這個人是王安石的皇帝,宋朝第四任皇帝宋仁宗。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是大宋帝國在位時間最久的皇帝,包公包青天的故事整個發生在他當皇帝期間。這位皇帝真正忠實地執行了先祖重文輕武、偃武修文的基本國策,從而,使帝國的文化之樹根深葉茂,結下碩大的果實。蘇軾、蘇轍二人考中進士,這位皇帝看了兄弟倆的文章後,極為興奮,回到後宮還讚嘆不已,說是為子孫物色到了兩個宰相之才。北宋時期,詩壇、詞壇、文壇最輝煌燦爛的星座,基本都是在這個時期升上浩瀚星空的。這一切,肯定與仁宗皇帝的仁慈、寬厚密切相關。我們知道,他也曾經做過一件摧殘文化人的事情,就是發生在柳永身上的故事。這個故事講起來很好玩,但是,對於當事者卻相當殘忍。這位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藝術靈性與才華的詞人,寫了太多好詞,偏偏一首落第後發牢騷的《鶴衝天》,被皇帝抓住了。這首詞的最後一句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結果,等到倒霉的詞人真的考中進士後,皇帝恨其輕佻,大筆一揮,說是:「要這浮名做甚?且去淺斟低唱。」搞得我們這位大詞人一輩子沒能撈到一個像樣的官做,只好混到伎館行院的漂亮女孩子堆里,自稱是「奉旨填詞」。最後,連最善於考證的中國歷史學家們,費盡心機,居然都考證不出這位成就卓著的大藝術家的生卒年代。 從中可以看出,這位仁宗皇帝畢竟還是缺少一點文化贊助者的雅量與幽默感,從而為後人所詬病。

仁宗皇帝對於王安石曾經相當欣賞,多次準備提拔他的官職,都被王安石謝絕了。這是導致王安石名聲極盛的重要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