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7年

春陽曬暖山谷,曬化了雪;溪水漸大,飽滿到要漫漶出來。深積泥漿、淤塞碎石的道路重新變得硬實。大地可以打仗了。

卡桑德羅斯帶著安提柯借給他的艦隊和陸軍,橫渡愛琴海,在雅典的港口比雷埃夫斯登陸。他父親去世前,他派一個親信接管了那海港堡壘中的馬其頓駐軍。當雅典人仍在討論那道要還他們以古老的自由的詔令時,冷不防那駐軍已出動,佔領了海港。卡桑德羅斯安然航入,沒有遭遇抵抗。

波利伯孔聞訊,急令兒子亞歷山德羅斯率領先頭部隊前去應付。戰事膠著;他預備親自出征。調兵遣將之際,他入宮朝見腓力。

歐律狄刻以正式的禮儀接見他;她決意讓自己的存在獲得承認。同樣正式地,波利伯孔問候了他們倆的健康,聽腓力講了克農最近帶他觀看的一場鬥雞,然後說道:「陛下。我是來告訴您,我們很快要行軍南下了。那叛徒卡桑德羅斯必須收拾。我們七日後出發。請吩咐您的人備好行李。我會去見您的馬夫,張羅馬匹。」

腓力欣然點頭。他近一半的人生都在行軍路上,視之為當然。他不明白為何要打這場戰爭,但亞歷山大從前也很少告訴他。「我要騎雪蹄駿。」他說,「歐律狄刻,你騎哪一匹馬?」

波利伯孔清了清喉嚨,「陛下,這是征伐。歐律狄刻夫人當然會留在佩拉。」

「但我可以帶克農吧?」腓力焦灼地說。

「當然可以,陛下。」波利伯孔不向那邊看。

一時停頓。他等待著風暴。但歐律狄刻一語未發。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被留下。她一直期待逃出沉悶的宮殿,憧憬軍營的自由。得知她被貶入女院之輩的第一個瞬間,她像波利伯孔預料的那般生氣,差點要發作,隨即想起卡桑德羅斯的言外之意。跟著軍隊曳行,每個時機都被監視,她怎麼能影響事態?但身處國都,而監護人在外打仗的話……

她忍住遭人輕視的怒氣,保持著平靜。過後卻感到一種揮之不去的刺痛,因為腓力覺得克農比她難割捨。枉我這樣待他,她想。

此時波利伯孔已在宮殿的另一邊。這裡是老腓力不再與奧林匹婭斯共處寢宮後遷來的地方,足以使羅克薩妮滿意,她兒子也沒有怨言。住處俯臨一個老果園,如今天氣轉暖了,他喜歡在那兒玩耍。李樹已經冒出蓓蕾,青草散發著隱匿的紫羅蘭的氣息。

「念及他正當稚齡,需要母親,」波利伯孔說道,「我不打算讓國王經受行軍的艱苦。在我簽署的任何條約,或者我簽發的任何法令上,他的名號當然會和腓力王的一同出現,與他在當地沒有兩樣。」

「所以,」羅克薩妮說,「腓力會跟你們去?」

「是的。他是成年男子,眾望如此。」

「那麼他妻子會去照顧他啰?」她的聲音尖銳起來。

「不,夫人。戰爭不是女人的事情。」

她睜大了黑眼睛,露出周圍一圈眼白。「那麼誰來保護我兒子和我?」她叫喊。

這蠢女人到底在說什麼?他煩躁地皺起眉頭,答道,會留下充足的兵力拱衛馬其頓。

「馬其頓?這裡,這王宮裡,誰來保護我們,抵擋那頭母狼?她只等著你們一走就會謀殺我們的。」

「夫人,」他慍怒地說,「我們現在不是身處亞洲的大荒之中。歐律狄刻王后是馬其頓人,會遵守法律。哪怕她另有所願,也斷不敢碰亞歷山大的兒子。人民會要她血償的。」

他離去時想著,女人!她們讓戰爭像放假一樣鬆快。這想法安慰了滿懷思慮的他。新法令頒布以來,希臘城邦幾乎全部陷入內戰,或瀕於內戰;即將到來的征伐預示著各種混亂和不確定。羅克薩妮竟以為他會自添麻煩帶上那潑辣的姑娘,實在幼稚可笑。

軍隊一星期後出發。從寢宮的陽台上,歐律狄刻望著士卒們在腓力和亞歷山大訓練人馬的大練兵場上集合;看見長隊沿潟湖慢慢蜿蜒而行,去往南下的濱海道路。

當狼犺的行李車隊跟在士卒後面開動,她環顧,望徹她仍然有志統御的疆土的地平線。她父親的房子在鄰近的山野上,那也是庫娜涅教她戰爭的地方。將來她女主臨朝,要把它闢為獵舍,做退隱之所。

她懶懶地俯視王宮宏麗的前殿,有彩繪的山牆和彩色大理石廊柱。那導師凱貝斯步下寬闊的台階,孩子亞歷山大在旁邊,拖行一個木馬玩具,挽著它的鮮紅色韁繩。那蠻女的孩子,不能讓他統治。卡桑德羅斯會怎樣應付這事?她蹙起眉頭。

簾幕後的羅克薩妮看厭了那些車輛,她太熟悉的一幕,目光游開,望見那邊陽台上站著腓力那男人似的妻子,像娼婦攬生意一般拋頭露面,毫無顧忌。她在看什麼,這樣狠狠盯著?羅克薩妮耳朵里聽到她自己孩子尖細的嘰喳聲。是的,她在看著的是他!迅速地,羅克薩妮做了辟邪的手勢,跑到首飾盒前。她母親交給她的那個預防後宮對手作祟的銀護符呢?一定要讓他戴上。旁邊有一封信,蓋著伊庇魯斯的王印。她重讀,然後知道了自己要做什麼。

結果凱貝斯不難說服。時勢難測,他自己的前途也一樣。他大致相信亞歷山大的兒子處境危險,不僅是他母親的溺愛使然。他對羅克薩妮心軟;她可能同樣需要保護。十一年前,她的美貌像燃燒的箭矢一樣穿過火光熊熊的大廳,射中了亞歷山大;她駐顏有術,依然是個靈動的傳奇。在這青年看來,他彷彿可以走進那傳奇,拯救亞歷山大所愛的女人,和他唯一的兒子。

是他選了轎夫和四個武裝的隨從。隨從發了誓保密,買了騾子,找到一個信使,把他們來臨的消息快馬送去。兩日後,天色將明時,他們上了山路,向著多多納行去。

那王宮的屋頂坡度很大,可以抖掉冬天的落雪。在摩羅西亞,屋頂一概沒有可供觀望的平台。奧林匹婭斯站在國王寢室的窗前,女兒離去後,她接收了這房間。她盯著最鄰近的山頂上一束冉冉的煙。在向東一連三個高峰上她設了烽火,預示她兒媳和孫兒的來臨。此時她召來禁衛隊的長官,命他帶一支扈從去迎接。

奧林匹婭斯已向年齡妥協。為亞歷山大守喪的那個月,她洗去臉上的鉛華,用一塊黑紗罩住頭髮。除服時,她褪去黑紗,頭髮柔順而白。她六十歲了,曾有的苗條身材已成嶙峋。她紅髮人的細膩肌膚像壓過的花瓣一樣脆薄,但膚色不深,更顯露出一身傲骨。蒼白的眉毛底下,煙蒙蒙的灰眼睛依然能陡然轉淡,令人一凜。

她為這一天已經等待多時。當離喪的空虛終於襲來,她渴求過撫摸他最後的這點兒骨血;但孩子沒有出生,除了等待別無可想。隨著戰爭一拖再拖,她的渴念遲鈍了,早前的疑慮復現。那母親是外夷,隨軍的妾,他不打算立其子為嗣——在一封密信中他是這樣告訴她的——如果波斯大帝的女兒生下男孩的話。這陌生人會有像他的地方嗎?

那孩子到達馬其頓時,她和安提帕特羅斯的宿怨令她只有兩條歸國之路:要麼屈從,要麼戰爭。第一條不可想像;第二條,她必須依靠的歐邁尼斯也警告了她。然後羅克薩妮來信,請求庇護,她便回覆道:「來吧。」

次日車隊到達;強健的摩羅西亞士兵騎著粗毛矮種馬,兩個蓬頭侍女騎著蹣跚的驢子,一架垂簾的轎,帶著騾子。她的目光落在轎子上,先沒看見那年輕人在他馬匹的肩隆上扛著個六歲男孩。他把他抱下來,對他輕聲囑咐,指點著。他以一個男孩而不是幼童的步履,毅然走上台階,給她一個士兵的敬禮,說道:「祝願您長壽,祖母。我是亞歷山大。」

眾人做著敬重的手勢,她雙手攬住他,親了親他在旅行中沾髒的額頭,然後再看。凱貝斯不負所托。亞歷山大的兒子不再是後宮帳篷里那個矮胖乳兒了。奧林匹婭斯見到一個漂亮而年少的波斯人,細骨架,黑眼睛。頭髮剪得貼向頸後,像亞歷山大幼年的模樣,但那頭髮是直的、重的,黑若渡鴉。他從細黑的眉毛和藍棕色粗睫毛的厚眼皮底下仰視她;儘管他身上毫無馬其頓人的特徵,她從他深深地向上的凝視里看到了亞歷山大。這觸動了太多,好一會兒她才穩住自己。然後她挽起他白皙細巧的手。「歡迎,我的孩兒。來,帶我去見你母親吧。」

從佩拉南下希臘的道路,自老腓力的朝代便為了軍隊的捷行而推平了。向西的道路則崎嶇。因此,儘管距離不同,在伯羅奔尼撒的波利伯孔,與在多多納的奧林匹婭斯幾乎同時接到了馬其頓的消息:歐律狄刻已就任攝政。

波利伯孔額外接到她簽署的一道命令,指示他向卡桑德羅斯移交馬其頓在南方的諸軍。

那老軍人一時無語,極力保持平靜,命人給使者端上酒來,不透露那消息,只詢問新聞。看來王后召開了全軍集會,慷慨陳詞。她告訴他們,那外夷女人害怕馬其頓人的公憤,帶她的孩子逃離了此地;她識相的話不會回來。所有認識亞歷山大的人都能作證,那孩子的容貌絲毫不像他。他駕崩於嬰兒出生前,從未承認他;沒有憑據說他就是父親。然而,她自己的父母雙方都有馬其頓王室的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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