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9年

安提帕特羅斯的府邸坐落在阿奇勞斯建於佩拉的雄偉宮殿旁。房子穩重而不張揚;房主一生秉持法度,向來避免帝王家的氣象。僅有的裝飾是一個帶柱門廊、一個台基。

全宅悄然,門戶緊閉。稻草和燈芯草鋪在台基地面上。一小群人站在禮貌的距離之外,觀望著醫者和親屬來來去去:當中有被好奇心和戲劇感吸引來的本城人、等候弔唁信號和葬禮安排的幕賓、賣祭奠花環和隨葬品的小販。更謹慎地盤桓著的,或是由探子代表的,是附庸城邦的駐外使節,那人的生死於他們最是利益攸關。

無人知道這老者最終撒手人寰時誰會接過權柄,或者他的政策是否延續。纏綿病榻之前,他最後一樁舉動是絞死兩個從雅典前來請願的使節,因他發現這父子倆和佩爾狄卡斯曾有書信往返。安提帕特羅斯既未被年齡,亦未被他的消耗之症所軟化。如今只要他兒子卡桑德羅斯一出現,看客們便會掃視這肅穆而蹙眉的臉,企圖辨認未來的徵兆。

佩拉王宮,那著名的北國奇觀,就在附近,住著兩位國王及其家室。那裡的氣氛像開弦弓一樣緊張。

羅克薩妮站在窗內,隔簾望著那些沉默的群眾。她在馬其頓始終沒有安家之感。亞歷山大的母親並未在此迎接她,欣賞她的孩子,似乎她發誓只要安提帕特羅斯在世一天,就決不踏足馬其頓。她依然在多多納。對羅克薩妮,攝政舉止恭謹;但是他們渡過赫勒斯滂海峽前,他打發了她的閹仆們回家。他告訴她,這些人會使她被看作外夷,而且他們會遭人虐待。如今她希臘語流利,可由馬其頓仕女陪侍了。她們客氣地指導她當地的風俗,客氣地給她合宜的服飾打扮,還非常客氣地指出,她對兒子嬌慣過甚。在馬其頓,男孩從小要受訓長成男人。

他現在四歲,在這異國他鄉往往會粘著她;她感到寂寞,也難以忍受他一刻不在眼前。很快安提帕特羅斯重新出現了——那些仕女無疑是他的間諜——宣稱他詫異亞歷山大的兒子竟然只會說幾句希臘語。是時候給他配個教仆了。此人翌日而至。

安提帕特羅斯判定,依常例配個審慎的奴隸是不夠的。他選了一位精力充沛的貴族青年,廿五歲,已經是平定希臘叛亂的老兵。安提帕特羅斯注意到他恪守軍紀,沒有機會注意到他喜歡孩子。

在亞歷山大麾下打仗,是凱貝斯一生的夢想;他曾入選安提帕特羅斯預備帶去巴比倫的部隊。他默默承受了夢碎,履行他厭惡的、跟希臘同胞作戰的義務,儘管他的士卒覺得他不苟言笑。由於習慣而非有意,他不苟言笑地接受了任命,攝政全然不知他內心的亢奮。

初見那皮膚柔軟、身材豐滿的黑髮孩子,他感到失望;但他沒有期待一個微型的亞歷山大。對那母親,他是有備而來的。她顯然預計她兒子離了她的呵護就會受欺負和挨打;孩子呢,見自己被期望表現出害怕,便掙來掙去,哼哼唧唧。被堅決而不糾纏地帶走後,他顯出活潑的好奇心,迅速忘了眼淚。

凱貝斯知道,著名的斯巴達保姆們有個準則:永遠不要讓幼兒面臨恐懼,要讓他自信地邁入童年。以一個個安全的小階段,他漸次打開這孩子的眼界——見識馬匹、大狗、士卒操練的雜訊。在家中等著安慰自己受虐的小寶寶的羅克薩妮,卻發現他說個沒完,描述著早上的各種快樂,而且只懂得用希臘語來說。

他學希臘語進步很快,不久便一天到晚講他父親。羅克薩妮對他說過他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的兒子;凱貝斯敘述了那些傳奇功績。亞歷山大跨入亞洲之時他是個十齡童,見過正當少年、英姿勃發的他,以想像補足其餘。如果孩子要效仿還太小,也已經可以孜孜嚮往了。

凱貝斯的工作令他樂在其中。現在,跟眾人一樣在鋪著稻草的台基前等候,他感到前途難卜給他的成就蒙上了陰影。說到底,這孩子的潛質會大於他當年認識的、一般人家的同齡男孩嗎?是否偉大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他和他的儕輩會繼承什麼樣的世界?

哭喪聲在他沉思之際響起。

羅克薩妮在窗口聽見號哭,看到等待的人轉臉向著彼此,便走回房中踱步,偶爾停下把孩子抓到胸前。他警覺,問是怎麼了,得不到回答,只有喃喃的自語:「以後我們怎麼辦?」

五年前,在埃克巴塔納的夏宮,亞歷山大對她說起過卡桑德羅斯,攝政的子嗣,被他留在馬其頓以防他圖謀不軌。亞歷山大身故時他在巴比倫;很可能是被他下毒了。在佩拉,他來拜望過她,借口是代生病的父親來的;真實的來意,無疑是要看看亞歷山大的兒子。他態度和善,但並不由衷,只是掩飾其目的罷了;他紅紅的雀斑臉、淡色的凌厲眼睛,別有居心的神態,使她又恨又怕。今天她比敘利亞軍心浮動的時期更覺得恐懼。倘若她能留在巴比倫多好,置身一個她了解的世界,她懂得的人中間!

卡桑德羅斯在病榻前怨懟地瞪著父親老縮的屍體。他無法讓自己俯身去合上他的眼睛;一個老姑母帶著責備之色,抹過那乾癟的眼皮,拉上毯子。

床對面一側站著神情淡漠的波利伯孔,年屆五旬,頷上因守夜而現出未刮的灰色的胡茬;他做了個循例的敬謹致哀的手勢,心思已經轉到自己新的職責上。安提帕特羅斯把國王們的監護權託付於他,而非卡桑德羅斯。一生行事縝密的他,陷入昏迷前召來了所有的貴族大員見證他的遺命,並讓他們起誓保證在集會上投票表決。

他從昨日起昏迷不醒;斷氣只是一道正式手續而已。一向尊敬他的波利伯孔,慶幸這累人的守候終於結束,可以處理積壓的國務了。他沒有追求過這新職位;安提帕特羅斯對他動以哀懇。那情景可驚可怖,就像看見他自己凜然的父親匍匐相求。

「看在我的分上,」他喘息道,「老朋友,求求你接受此任吧。」波利伯孔甚至不是個老朋友;他在亞洲隨亞歷山大打仗,直到在克拉特魯斯的隊伍中返國。亞歷山大離世時他在馬其頓,在平定南方之亂時屢有戰功。當攝政前往近東迎接二王歸國時,波利伯孔作為副手駐留。那是事情的發端。

「我對腓力,對他的後嗣立了誓言。」彌留的人清了清喉嚨,連那也費力。他的聲音如干蘆葦沙沙作響。「我不能」——他咳起來,停了一會兒——「讓我兒子背棄誓言,損害我一生的節操。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會……答應我,朋友。以冥河起誓。我求求你,波利伯孔。」最終他起誓了,以便停止這一切,逃脫。現在他被諾言束縛著。

當安提帕特羅斯最後的氣息熏臭了空氣,他能覺出卡桑德羅斯的憎恨隔著屍體沖他飄來。唔,他面對過硬漢——在腓力麾下的喀羅尼亞戰場,在亞歷山大麾下的伊索斯和高伽米拉。他的軍階到旅長為止,但亞歷山大選中他擔任近衛之一,那就是他獲得的最高信任了。波利伯孔有毅力,他曾經說。

很快他就得去拜見王室的兩家,帶上長子亞歷山德羅斯;他期望這孩子將來不負令名。卡桑德羅斯極其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至少可以相信他會辦出一場風光的葬禮。

攝政辭世時,歐律狄刻在外騎馬。她早知道死訊將至;一旦噩耗傳來,她就得受困於枯燥、窒息的哀悼儀式,怠慢了又會失禮。

在她身邊隨侍的有兩三個馬夫、她家裡的一個健壯少女——選她,只因她是山地姑娘且騎術精良。她以騎兵為扈從的日子已經結束;安提帕特羅斯嚴密監視她,防止她跟士兵串通圖謀。腓力本人傷心流涕,才勸得他留下了克農。雖然如此,有時她仍會得到致敬,也仍會領受。

調轉馬頭返回佩拉,斜陽在她身後,山影潛上潟湖,她感到一種天命的騷動,命運之輪節奏的改變。她等待哭喪聲的時候不無希冀。

其父患病時,卡桑德羅斯不但去謁見過羅克薩妮,還來拜會她。就禮節而言,他拜會的是身為她丈夫的國王,卻一邊尊敬地和腓力交談,一邊機巧地顯現出他的話是講給她聽的。在羅克薩妮眼中是兇狠野蠻的面容,在歐律狄刻眼中則是一張本國男子的臉而已;沒什麼英俊可言,但刻印著決斷和力量。無疑,他會有他父親的強硬;但也有他父親的才幹。

她預計他會繼任他父親的位子,因為他顯然作此打算。當他說馬其頓人幸運地擁有一位血脈純正的國王,王后也同樣是國胄時,她深知其所指。他恨亞歷山大,決不會容許那蠻女的孩子執掌國柄。在她看來,他們是有默契的。

波利伯孔被選舉為監護人的消息使她不知所措。她從未和他會晤,只勉強認得他。現在,她騎馬歸來,發現他在國王的廳堂中跟腓力交談。

想必他來了有些時候了。腓力在他面前似乎很輕鬆,漫無邊際地告訴他一個在印度遇蛇的故事,「克農發現它在我浴盆底下,拿棍子打死了。他說那些小的是最可怕的。」

「是的呀,陛下。它們可以爬進靴子里,我的一個部屬就是這麼死的。」他轉向歐律狄刻,以她丈夫的健康誇讚她,又懇請她有事找他效勞,便告辭離去。如今攝政仍未下葬,探問他的計畫顯然太早;但他對她一字不提,又不顧她的缺席而朝見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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