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1年

在貫通地中海東岸的濱海古道上,佩爾狄卡斯的軍隊正向南行進,拖著長長的隨從隊伍:馬夫和商販、鐵匠和木匠和馬具工、大象隊、無窮無盡的車輛、士卒們的女人、奴隸。在西頓,在提爾,在加沙,民眾從修補過的牆頭目送。亞歷山大活著路過是在十一年前,而他們剛剛才見了他最終的旅程,鑾聲噦噦,和鈴鉠鉠,前往埃及。這支軍隊與他們沒有關涉,但軍隊意味著戰爭,而蔓延是戰爭常道。

在武裝的巴克特利亞人和波斯宦官的翼護下,羅克薩妮的車輿隨軍隊而行,如同昔年它從巴克特利亞去印度,去德蘭吉亞那,去蘇薩,去波斯波利斯,去巴比倫。旅途越來越長,車輿的每個部分都屢經更換,但似乎還是一樣,宛如從前般發出壓花染色皮車頂的氣味、每到一座新城市宦官就買給她賞鑒的精油的氣味;即使現在,枕墊上的一縷淡香依然能喚回塔克西拉的暑氣。這裡有嵌綠松石的重碗和她嫁妝里的小飾件、蘇薩的金質凸雕器皿、一個巴比倫的香爐。也許什麼都沒有變,除了那孩子。

他快兩歲了,看著比他的年齡矮小。但是她說,他父親當年一定也這樣。別方面他顯得取了她的相貌,黑軟的頭髮,黑亮的眼睛。他活潑,很少生病;好新奇,愛探索;他的保姆們成天提心弔膽,惟恐他有個閃失,自己性命不保。是得保護他,但她不想他被縛住手腳;他必須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國王。

佩爾狄卡斯隔幾天就來探望她一回;他是國王的監護人——他們一有爭執他就這麼提醒她,而爭執是常有的。那孩子見了他退縮,他生氣,說這是因為他從來沒看見別的男子。「你應該記得,他父親不是在閹人堆里長大的。」

「在我們民族裡男孩子五歲離開女院,照樣成了戰士。」

「不過,他擊敗了他們,所以你才在這裡。」

「放肆,你敢說我是戰敗俘來的!」她叫道,「你還是我們婚禮上的賓客!噢,他在就好了!」

「你這麼盼望情有可原。」話畢,佩爾狄卡斯探視他監護的另一個人去了。

軍隊紮營時,腓力的帳篷一如既往。歐律狄刻是尊貴的夫人,有自己的車輿,她睡在車廂內。這裡缺少羅克薩妮那車輿的豪華,但因為她沒見過那邊的情形,也自感安適,擺出嫁妝時更覺得賞心悅目。它有個寬敞的保險柜,臨啟程時,她將自己的兵器藏在一捲毛毯中裝入櫃里。

腓力相當滿意這些安排。倘若她夜裡出現在他帳篷內,他會深感不安的;說不定她還會遣走克農。白天他喜歡有她做伴;常會在她的車輿一側騎行,把過路的景色指給她看。他在亞歷山大的車隊里走過整條路線,偶爾會有什麼東西沒來由地勾起他的一點回憶。提爾被圍時,他在那巨大的城牆前駐營連月。

晚上,她在他的帳篷里跟他進餐。起先她厭惡他的食相,但教過之後,他略有改善了。有時在日落時分,如果營地近著海岸,她會和他一同散步,克農保衛,也幫他尋覓石子和貝殼;然後她會對他談話,敘述她聽庫娜涅講過的馬其頓王室的傳奇,追溯到那個取陽光為工錢的少年 。

「我們倆,」她說,「很快就會成為君臨馬其頓的國王和王后了。」

他眼中有一絲焦慮的騷動,「但亞歷山大告訴我……」

「那是因為他當時是國王。那全都結束了。現在你是國王。既然我們結婚了,你得聽我的。我會告訴你我們能做什麼。」

他們過了西奈半島,在埃及疆土蔥綠平坦的海濱上紮營。前方几里是古港培路息翁;過了它,是叉開手指的尼羅河三角洲,水渠與河道構成一張脈絡錯綜的網。過了尼羅河,是亞歷山大港。

在海棗樹、又小又黑的灌溉渠、高高的紙草叢之間,軍隊躁動地散開。南方沙漠吹來的乾燥暖風只是開始;尼羅河低平,莊稼深立在肥沃的淤泥中,任勞任怨的騸牛驅動著木製水車。在大象的棚屋邊,馴象人脫下襠布,在渠中給他們的孩子洗澡,歡快地把水潑向它們,而它們自己也用象鼻淋浴,沖刷穿越西奈所受的暑熱。駱駝在豪飲,重新灌滿它們秘密的水箱;士卒的女人在浣衣,也浣洗她們的孩子。軍中小販出外充實存貨。軍人們在準備著戰爭。

佩爾狄卡斯及其將佐視察了地形。他跟著亞歷山大來過這裡;但那是十一年前了,而最近兩年,托勒密以此地為家。從遼闊的視野里,能看見凡是交接的要衝,只要有個山丘或巉岩作地基,或磚或木的敦實堡壘已經拔地而起。海岸那邊無路可行;培路息翁城有鹹水沼澤的隔絕,固若金湯。必須向南進擊,繞過三角洲的水網。

大本營必須留在這裡。他會帶一支機動部隊,輕捷而無負擔。亞歷山大教了他這個。在驟降的紅色如煙落霞中,他騎馬回到帳篷,著手部署。

零落分散的營地上,炊火冒出蓓蕾並綻放;女眷圍著小篝火,二三十個漢子圍著大篝火——夜間依舊寒冷——分享他們的豆湯和麥粥,麵包和橄欖,以海棗和乳酪佐餐,以濁酒助興。

就是在晚餐之後、夜宿之前時分,大伙兒閑聊著,講著故事唱著歌,營地周圍響起了嗓音,恰在火光照及之外。他們輕輕呼喚,說著地道的馬其頓語,提起熟悉的人名,追述亞歷山大麾下的舊戰、陣亡的同袍、昔日的笑話。這說話人起先未遭峻拒,然後得到猶豫的歡迎,便上到篝火前。見他帶了一壇酒來,念在舊情的分上,就共同喝上一盅吧。明日他們或許得互相殘殺,誰知道。但是當下,為健康乾杯,無怨無尤。至於他自己,只能有啥說啥:現在亞歷山大故去了,托勒密是最好的。他是軍人,決不傻;但他體恤人,在乎你的麻煩,如今別處哪有這樣的?對了,佩爾狄卡斯付給老兵多少軍餉?什麼?(頭一搖,一聲輕蔑的長嘯。)

「他是答應讓你們搶掠啰,我估計?噢,是有可搶的沒錯,但你們以為能拿到手就錯了。對於不熟悉那些水路的,這國家兇險莫測啊。當心鱷魚;它們比印度的大,而且,狡猾得很。」

他引來更多的聽眾,繼續談到亞歷山大港的安逸和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航船、新鮮美味的食物、酒館和姑娘、終年怡人的空氣,還有會保佑此城的亞歷山大。

酒罈子空了,任務完成了,訪客便悄然告辭,跫音混入埃及之夜神秘的聲響中。他穿梭小路回到堡壘時,安心回想起自己並沒有對他們說一句謊話,向老友釋出善意就能掙到一百德拉克馬,何樂而不為。

尼羅河三角洲向北展開手指,佩爾狄卡斯在比手腕略北的地方,最後一次紮營。他帶來的隨軍人眾會在這裡等待他;兩位國王也在其中,便於監視。他會向尼羅河行軍而去。

他們望著他和士兵們在微明的晨霧中出發,騎兵和步卒,馱口糧的騾子,載弩炮部件的駱駝隊,後面是步伐沉重的大象。良久,他們在平野上漸行漸小,終於消失在檉柳和海棗樹的低矮地平線里。

歐律狄刻在御帳內踱步,浮躁地等待消息。克農找到一支扈從隊,帶腓力騎馬去了。從前她也喜歡騎馬,在馬其頓的山陵間跨坐馬背,自由自在;但如今她必須考慮身為王后的體統了。佩爾狄卡斯就對她這樣說過。

現在她第一次跟一支軍隊赴戰,卻被留在奴隸和婦女群中,令她所有的訓練和本性都躁動不平。她的婚姻,她覺得是一件怪誕而不得已的事,需要容忍,但一點也不影響她自己;如今她甚至比以往更感到女人非我族類,對她沒有律法的約束。

她車輿的一邊,她的兩個婢女坐在車影里,用呂底亞話細聲閑聊。兩人都是奴隸。她拒絕了配與她女官的提議,告訴佩爾狄卡斯說她不願讓嬌生慣養的女子忍受行軍之苦。實情是她忍受不了女人交談的無聊。她漠然於床笫;這方面她需要女人更少於男人。她的新婚之夜扼殺了最後的一點興緻。在少女期的夢中,她如希波呂忒 般和一個英雄並肩戰鬥。自那以後她有了雄心,她的夢也異趣。

第三天早晨連雄心都叫她不耐煩了:她無處施展。一整天在眼前鋪開,和土地一樣空蕩平緩。她幹嗎要忍受這個?她想起車輿中的保險柜,裡面裝著她的兵器。她的男袍也在其中。

她是王后;佩爾狄卡斯本該給她發來戰報。無人送她消息,她就要親自去看看。

她對戰事的所知,全是從克農那裡聽來的,他在軍中朋友很多。他說過,佩爾狄卡斯出發時沒有把他的目標告訴任何人,營中的統領不知道,跟他同往的高級軍官們也不知道。他聽說營地里有間諜活動。軍官們大為不滿;指揮大象隊的塞琉古想知道它們派何用場。克農說了一些,但隱瞞的更多;軍營里議論,佩爾狄卡斯近來獨斷專行,有甚於亞歷山大的任何時期;亞歷山大知道如何說服你轉圜。

但是他向歐律狄刻透露了一點:以所帶的補給和備用馬匹看來,估計他們行軍不會超過三十里地。而那是去尼羅河的距離。

歐律狄刻換了男袍,扣上鞣過的獸皮胸甲,綁上護肩,穿了馬靴和脛甲。她乳房小,胸甲掩蓋了曲線。她的頭盔是簡樸的、沒有羽冠的伊利里亞戰盔;她祖母奧妲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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