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2年

腓力王的大軍駐紮在彼西底山麓。血跡斑斑、滿身塵土的佩爾狄卡斯,在一條多石的山路上散落的死者和棄械之間,穿行而來。他上方,禿鷲和鷹隼繞著一團發臭的煙雲盤旋,一次次俯衝搜索,數目隨著美餐的消息傳開而越來越多。馬其頓人比飛禽更快捷,已經在伊紹拉城焦黑的廢墟中篩拾過了。

當年亞歷山大饒過不戰而降的伊紹拉人,命令他們推倒作為侵犯近鄰的基地的匪堡,和平地居住。他長年遠在他方,他們就謀害了他的總督,重操舊業。這次,無論是由於心裡有鬼,還是認為佩爾狄卡斯沒有亞歷山大可信,他們死守岩巢,結局慘烈。外壘失陷後,他們把財物婦孺鎖進屋內,點燃木樑柱和茅草頂,在地獄般的烈火音聲中,沖向馬其頓人的長矛。

十五年征戰,佩爾狄卡斯對慘象已經近乎無動於衷了;過幾天他就會在餐桌上安然談起這故事。但肉體燒焦的臭氣在空氣中久久飄浮,令他今天不堪負荷,因此欣慰於有個信使在下面營地候見的消息。

他弟弟阿爾塞塔斯是個冷酷漢子,也是他的副手,要去監督士兵們從炭渣里翻耙半熔化的金銀。他頭盔灼熱,解了下來,擦拭汗濕的額。

從飾著紋章、用染色皮革做的御帳出來,腓力奔向他問道:「我們得勝了嗎?」

他一身戎裝,胸甲和脛甲也齊備,他堅持要這樣。亞歷山大生前,他像現在一樣常常隨軍,穿的是文事的衣服;但現在他當了國王,知道自己有權獲得什麼。事實上戰鬥也是他切切想望的,但他慣於服從,並未堅持,因為亞歷山大也不曾讓他打仗。「你到處在流血,」他說,「該叫大夫來給你看看。」

「我該做的是泡澡。」與國王獨處,佩爾狄卡斯不拘禮節。他按適合他的程度說了戰況,然後回到自己的帳篷,潔身更衣,再命人召來信使。

來者出乎意料。他捎來的信札含蓄而正式,人卻有許多話說。是個強壯的鬚髮灰白的男子,六十齣頭,在高伽米拉喪失一隻拇指,馬其頓小貴族出身,與其說是傳信人,不如說是使節。

興奮之下,也帶著一點有根據的疑慮,佩爾狄卡斯重讀來信,求取思考的時間。致亞洲諸王國攝政佩爾狄卡斯,來自克莉奧帕特拉,腓力之女暨亞歷山大之妹的問候。例有的祝福後,那封信點到了他們的表親關係,追述了他事奉亞歷山大的出色功績,提議會晤,商談關乎全體馬其頓人福祉的事情——沒具體說是什麼。最後一句話透露,這位王后已從多多納出發。

使節做出不留心的樣子,把玩著酒杯。佩爾狄卡斯咳了一咳。「閣下的意思是,假如我向克莉奧帕特拉夫人求婚,我的請求會蒙受慷慨的考慮?」

使節報以一個請人放心的微笑,「迄今為止,兩位國王只是身在亞洲的馬其頓人選舉的。故土的人也會想要他們自主選擇的機會。」

佩爾狄卡斯這天雖有成效,卻也是精疲力竭、看盡醜惡的一天。他回來是為了洗浴,歇息,小酌一杯,沒有準備有人會猝然奉上馬其頓的王位。少頃,他相當冷淡地說:「這種幸福是我未敢希冀的。恐怕她還在哀悼利昂納托斯吧。」

那老兵等候時由佩爾狄卡斯的司務招待過,此刻在椅子上坐得更安適了些。酒是濃郁的,沒摻幾滴水——佩爾狄卡斯感到他需要好酒。這顯然令外交家恢複了軍人本色。

「大人,如承不棄,我願告訴您為什麼他是她的首選。她童年在家時就記住了他。有一回,他還是個小夥子時,爬樹替她救下了她的貓兒。您知道女人的脾性。」

「而最終,我相信他們倆並沒有再晤面?」

「沒有。他從亞洲跨入,去平定南希臘,在馬其頓調了兵便揮師而下,無暇他顧。背運的是,他沒有等到我們取勝就戰死了。」

「可惜他的軍隊那樣孤立無援。我聽說他力戰至倒地為止。這人勇猛,但稱不上帝王之材吧?」

「她已經沒事了。」那軍人直率地說,「她所有的朋友都是這麼勸她的。那是個幻想,她的悲傷很快過去了。於她幸運的是,現在她有機會慎加考量了。」他飲空酒杯,佩爾狄卡斯重新斟滿。「假使她見了您在高伽米拉……」

這個有魔力的字眼把他們的心思帶入回憶。回歸正題時,佩爾狄卡斯說道:「我猜想實情是,她希望離開奧林匹婭斯的身邊。」

那臉紅而輕鬆的使節摜下酒杯,手臂倚到桌子上,「大人。容我推心置腹地告訴您,那女人是個戈爾貢。她一片一片撕食那個可憐的姑娘,現在她在自己府里都做不了主,別說王國之內了。並不是她缺乏膽量,但沒有個男人給她支持,憑她一己之力,哪是奧林匹婭斯的對手。摩羅西亞人把她待為王后。她確是王后,有王后的儀容、國王的意志。而且她是亞歷山大的母親。」

「啊。是的……所以克莉奧帕特拉有意把多多納留給她,自己以馬其頓為目標?」

「她是腓力的女兒。」

一直迅速思考著的佩爾狄卡斯說:「她跟已故的國王有個兒子。」他沒有意願去做一個繼子的監護人。

「他會在本國踐位的,這個他姥姥會保證做到。現在說馬其頓吧……從來沒有女人統治馬其頓。但腓力的女兒,嫁了一位本人已經治理如王的王室親屬……」他想起什麼,突兀地在腰袋上稍一摸索,拿出一個扁扁的羊毛刺繡的荷包,「她明白您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把這個送給您。」

那畫像是用蠟彩繪在木面上的,技藝嫻熟。儘管傳統的畫法猶如消隱瑕疵一樣泯除個性,依然能看出她是腓力的女兒。那粗韌的頭髮,濃密而向上掃的眉毛,堅定的方臉,擊敗了畫匠善意的輕描淡寫。佩爾狄卡斯心想:比亞歷山大年輕兩歲——現在卅一左右。「高雅的母儀風範,」他朗聲說道,「不管有沒有王國,她自己就是一份嫁妝。」他又說了些這一類的話,爭取時間。危險巨大,雄心也巨大。亞歷山大許久以前就教了他如何估量、決斷,並付諸行動。

「唔,這是大事。」他說,「她需要的不只是一句『好的』。讓我隔夜作答吧。今晚你來跟我們共餐時,我會對他們大家說你帶來了一封奧林匹婭斯的信。她永遠在寫信。」

「我帶來了一封。她同意——不出您所料吧。」

佩爾狄卡斯擱開那厚厚的紙卷,召來管家,吩咐他給客人找個住處,然後獨自一人,對著那粗糙的行軍桌支肘而坐,兩手托著頭。

他弟弟阿爾塞塔斯找到這兒來,僕從們挑著滿滿兩大袋染血熏黑的金子,杯盞臂釧項鏈錢幣都有,啷啷作響;伊紹拉人搶劫有方。奴隸們去後,他向佩爾狄卡斯展示所獲,惱怒他心不在焉。「不是作嘔吧?」他說,「印度那一回你在的呀,大伙兒以為馬利亞人殺死了亞歷山大的時候。經過那次,你的脾胃應該很堅強才對。」

佩爾狄卡斯厭煩地望著他,「我們稍後再談吧。歐邁尼斯回營地了嗎?找他來,他可以晚些洗浴進餐,我必須現在就見他。」

歐邁尼斯須臾出現,梳洗更衣已畢。先前他在自己帳篷里,口授他對當日事件的回憶,記錄者希若尼摩斯是位年輕學者,受他贊助,在撰寫一部當代編年史。他輕盈結實的身軀因這征伐而黝黑頑健,很快,他就要出行北邊,去他的卡帕多細亞行省重整秩序。他和佩爾狄卡斯打招呼時冷靜警醒,料到有事,坐下閱讀佩爾狄卡斯遞來的信。讀到最後,他容許自己微微挑高眉毛。

他從紙卷上抬眼說道:「她要給的是什麼,攝政權抑或王位?」佩爾狄卡斯深明其意,知道他在問:你打算拿的是哪一樣?

「攝政權。不然我現在會找你商量?」

「利昂納托斯找了,」歐邁尼斯提醒他,「過後又認為我知道太多。」事實上他是僥倖撿回一條命的,因為他表明過他忠於亞歷山大的兒子。

「利昂納托斯是個傻子。馬其頓人會對他割喉的;而假如我奪去亞歷山大之子的繼承權,我也會喉管不保。他成年以後,他們如果選舉他為王,悉聽尊便。但他是那巴克特利亞女人的兒子,到那個時候,也許他們就不那麼喜歡他了。那時我們再看吧。與此同時,我會做上至少十五年有實無名的國王,這我不會抱怨。」

「你不會,」歐邁尼斯冷峻地說,「但安提帕特羅斯會。」

佩爾狄卡斯在皮革吊索的行軍椅上向後靠了靠,伸展長腿,「這就是癥結。給我參謀吧。我該怎麼應付尼凱婭?」

「克莉奧帕特拉沒有早幾個月寫信來,確是遺憾。」那希臘人說道。他坐著思省,像數學家考量一個定理。「現在你不需要她了,但你已經給她送去了聘禮。她是攝政的女兒。而且她已經出發了。」

「我提親提得太倉猝。當時像是一盤亂局,我以為該趁著有能力拿準一個同盟……亞歷山大決不會那樣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是在他能決定條件時結盟。」如今他批評自己卻是罕見,他一定心神不安,歐邁尼斯心想。他心不在焉敲著那封信。佩爾狄卡斯注意到他連指甲都是乾淨的。

「安提帕特羅斯拋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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