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3年

「我預見我的葬禮競技會上將有極大的爭鬥。」

——據說是亞歷山大大帝臨終時的話

自從薛西斯以褻辱神明來懲治巴比倫的叛變,貝爾-馬爾杜克的廟塔就陷於頹垣敗瓦,迄今一百五十年。瀝青和燒磚屢屢滑坡,坍塌了層層台基的邊緣;鸛鳥在破敗的極頂築了巢,從前那是金碧輝煌的神寢,他的聖妾躺於他的金床。然而這些只損及其表;廟塔的龐然主體是斷難毀壞的。馬爾杜克門周邊的內城城牆高三百尺,但嵯峨的廟塔依然超拔其上。

附近是神的享殿,這裡被薛西斯的兵卒損毀過半。殘缺的屋頂填塞著稻草,用粗削的木柱撐持。殿宇內側,柱子和釉層剝落的燦爛法器相襯,仍有一種森然可敬的氛圍,瀰漫著熏香和燔祭的氣味。一個斑岩祭壇上,向天的煙囪下方,銅籃里燃燒著聖火。火焰低沉,燃料盒是空的。削了發的輔祭把目光從它移到祭司臉上。他雖然心不在焉,還是看到了。

「添燃料啊。你想怎樣?偷懶到讓國王死了你就稱心了?快去!你一定是你娘呼呼大睡時懷上的種。」

輔祭草草躬了個身;這神廟規矩不嚴。

祭司對著他的後背說道:「現在還不會。也許今天都不會。他像山獅一樣頑健,命硬。」

兩個高大的身影落在廟堂開敞的一側。進來的祭司們戴著迦勒底人高聳的法冠。他們做著儀式性的手勢走近祭壇,鞠躬時手掩著嘴。

馬爾杜克的祭司道:「還沒有?」

「沒有,」為首的迦勒底人說,「但也快了。他口不能言,呼吸都艱難。但是當他家鄉的士兵們在門外擾攘,要求見他的時候,他讓他們全都進來了。不是將官;他們已經在裡面了,是扛長矛的、普通的步卒。他們半個上午從他的寢宮逐一走過,而他用示意跟他們全都打了招呼。這就耗盡了他,現在他昏迷不醒。」

祭壇後面打開一扇門,進來兩位馬爾杜克的祭司。霎時能瞥見一個富麗的內室;刺繡的掛毯,熠熠的金光。一股燉肉香,門關上就漸漸散了。

迦勒底人由此想起早前的一樁醜聞,互遞眼色。一個說道:「我們極力勸諫他不要進城。但他已經聽說神廟尚未修復,於是覺得我們是懼怕他。」

一個馬爾杜克的祭司生硬地說:「今年不適宜大的營造。尼布甲尼撒在一個凶年大興土木,結果外邦奴隸們起了民族紛爭,把彼此推下高台。至於西坎達 ,倘不是他拂逆神意,就會幸運如昔地安坐在蘇薩。」

一個迦勒底人說道:「以我看來他相當敬重那位神祇,雖然他稱之為赫拉克勒斯。」他向那半成廢墟的建築回頭,目光銳利,似乎這話已在不言之中:「國王供給你們重建的黃金去哪兒了,吃干喝盡了嗎?」

一時有敵對的沉默。為首的馬爾杜克祭司莊重而親善地說:「你們給他的當然是一則真確的預言。自那以後,你們有沒有卜測天象呢?」

高聳的法冠緩緩地俯向彼此,意見一致。那年紀最大的、深色臉與紫色袍映襯出銀色鬍鬚的迦勒底人,向馬爾杜克祭司示意,招他去到神廟失修的一側。「這是關於巴比倫的預兆。」他把鑲黃金星子的法杖一掃,掃過傾圮的牆壁、破敗的屋頂、欹斜的木柱、帶火痕的地磚。「這樣過上一些年頭,然後……巴比倫就完了。」

他走向門口,站著諦聽;但夜間的音響沒有改變。「根據天象,是從國王駕崩開始的。」

祭司想到八年前,那個前來祭獻財寶和阿拉伯熏香的、光彩照人的青年,也想到今年那帶著滄桑和戰痕回來的男子,金中帶紅的頭髮被太陽曬淡,間雜著白髮;但深邃的眼睛依然炯炯,依然不時流露那個廣受愛戴的青年輕鬆自在的、恍若本能的魅力,生氣時依然恐怖。熏香的氣味在空氣中氤氳多時,寶庫里的黃金更是長久不竭;即使經過耽於享受者之手,庫房內仍有一半金子。但對於貝爾-馬爾杜克的祭司已經逸樂不再。那黃金現在只暗示著火焰和血。他心下黯然,像那缺少燃料的祭壇之火。

「我們會看到嗎?將來會出現又一個薛西斯?」

迦勒底人搖頭。「是漸入窮途,不是殺戮。將有另一個城市興起,我們的城會衰落。這是在國王的星象之下。」

「什麼?這麼說,他到底還能活下來?」

「我告訴您了,他已經瀕死。但他的星象行於星座之間,延亘多年,長於我們所能預計。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停止。」

「所以——?唉,他在生時不傷害我們。或許死後也會放過我們。」

那占星師對自己皺眉,像一個尋思如何向孩子解譬的成年人。「您記得去年,那場從天而降的火?我們得知它墜落何處,去了那裡,一星期的路程。它照亮了那座城,比滿月都明亮。但在它落下之處,我們發現它迸裂為紅熱的炭塊,燒焦了方圓左近的大地。一個農人供了一塊在家裡,因為那天他妻子生了雙胞男孩。但一個鄰居覬覦它的法力,偷了它;打了起來,兩人都死了。另一塊落在一個啞孩子的腳邊,他又能言語了。第三塊燃起一把火,毀了一個森林。但是當地的祭司取了最大的一塊,摻到火的祭壇里,因為它在天空時曾經洪光朗照。而這一切都來自一顆星。那也是同一個道理。」

祭司俯首。一陣香風從聖域的廚房飄到他鼻子里。與其燉過了頭,不如邀請這些迦勒底人共享。不管星象如何,美食總是美食。

那老迦勒底人望著陰影出神,說道:「在我們站立之處,豹子會養大她的幼崽們。」

祭司禮貌地停了一時。王宮那邊沒有聲息。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在哭喪傳來前吃上東西。

尼布甲尼撒的宮殿牆厚四尺,牆面貼著塗釉的藍色磚,取其清涼;但仲夏的炎熱無孔不入。歐邁尼斯手腕淌下汗來,漫漶了他的莎草紙上的墨。他正在謄抄的寫板上的蠟潮濕有光;他把它重新浸入他助手留下的冷水盆里,與別的稿件一起,以使其表面凝固。本地文書使用濕陶土,但那樣干硬得快,來不及修訂。他第三次走到門口,想找個奴隸來拉吊扇的繩子。又一次,那些低抑依稀的嘈切——輕輕的跫聲、輕輕的人語或鬼祟或震動或哀傷——驅使他從拉上的門帘後面回到興味索然的工作上。把手一拍、叫人、喊一道命令,全都不可想像。

他沒有找他的文書,那人絮叨;但本來有個奴隸默默搖曳吊扇是挺好的。他掃視釘在他書寫台上的未完工的紙卷。二十年來他親手書寫的,無一不是機密信札;此刻他為什麼要寫這封除非有奇蹟,否則永遠不會發出的信?誠然有過許多奇蹟;但,這次決不會有。好歹這是件事,能把未知的將來摒之於外。重新坐下後,他取回蠟板,架設好,用文書留下的毛巾揩乾了手,拾起鐵筆。

而尼阿卡斯率領的艦隊將在河口集結,我會在那裡檢閱之,同時佩爾狄卡斯引兵南下巴比倫;祭祀會在那裡獻與合宜的各神。其後我會親率陸軍,向西進發。第一階段……

他五歲的時候,還沒學寫字,來過國王辦公的房間找我。「那是啥呀,歐邁尼斯?」「一封信。」「你寫得很大的第一個詞是啥?」「你父親的名字。腓力,馬其頓人民之王。誒,我在忙碌,自己玩去。」「給我寫我的名字吧。求你啦,好歐邁尼斯,求你啦。」我在一份作廢的快報後面寫了,給了他。次日他學會了,在一塊致色雷斯的凱索布勒普提斯的國書蠟板上,刻滿自己的名字。我拿尺子打了他的手心……

由於炎熱,他開著那巨大的門。一種急促的闊步,像別的響動般盡量放輕,越來越近。托勒密把帘子推到一邊,又在身後拉上。他布滿戰痕的嶙峋面孔有疲憊的皺紋;他徹夜未眠,又沒有臨戰的激奮。年紀四十有三,看上去不止。歐邁尼斯等著,不說話。

「他把印戒給了佩爾狄卡斯。」托勒密說。

有片時的停頓。歐邁尼斯警覺的希臘人的臉——沒有學究氣,他久經戎行——搜尋那不動聲色的馬其頓人的臉。「什麼用意?作為代理人?還是作為攝政?」

「既然他口不能言,」托勒密乾澀地說,「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如果他自認大限已到,」歐邁尼斯分析,「可推斷是第二種。不然……」

「都一樣了,現在。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他已神志昏迷了。」

「這也難講。聽說有些人大家都以為死了,過後說他們聽到了一切。」

托勒密按捺住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這些饒舌的希臘人。抑或是他有所畏忌?「我來,是因為你我都認識了他一輩子。你不想過去那邊嗎?」

「馬其頓人希望我在那邊嗎?」一時間,歐邁尼斯的嘴扭了一扭,含著宿怨。

「嗐,何必。人人都信任你。我們很快要勞煩你了。」

樞密官開始緩緩收拾他的書桌。他拭著鐵筆,一邊說道:「所以,最後也始終沒提繼嗣的事?」

「佩爾狄卡斯問他了,趁他還能細聲說話時。他只說:『給最強者。Hoti to kratisto.』」

歐邁尼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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