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腓力王新娶的妻子誕下頭胎,是女孩。

接生婆低眉順眼地把她從產房抱了出來。他做著儀式性的讚許手勢,把那皺巴巴的紅色小東西接在手裡,還沒有襁褓,好讓人看見她無疤無瑕。羊水破了之後,阿塔羅斯就在屋裡徘徊,此時探頭過來,他的臉也發紅,也皺巴巴的;想必他是明知渺茫也不放棄希望,直到親眼看過才死心。他的淡藍色眼睛怨恨地目送重新被抱進去的嬰兒。他恨不得將她沉湖,像一隻不想要的狗崽,腓力想。他時常覺得可笑,自己好像要生五個女兒才有一個兒子;但這次的消息卻讓他如釋重負。

歐律狄刻這姑娘樣樣使他喜歡,有肉體美而不淫蕩,切盼悅人而不挑剔,從不爭風吃醋。他隨時願意扶她坐上奧林匹婭斯的位子。他甚至動過念頭,把那女巫整掉算了,萬事皆休,反正她手上沾的血也很不少,只能算惡有惡報,況且可以僱到手法跟她一樣嫻熟的人來執行。但做得再周密,那小夥子也會知道。沒辦法瞞過他,他一定會發現真相。其後呢?

莫說其後,就看現在。這女嬰讓人可以歇口氣了。阿塔羅斯曾經十數次告訴他,他們家很會生男孩。現在他一時會閉嘴了。腓力延宕決定,像他這十個月以來所做的那樣。

他的亞洲戰爭計畫進展順利。武器已造好入庫,兵員已征來,騎兵的馬匹已經訓練;金銀如水一般外流,到了承包人、賬房、間諜和附庸君主的手裡。軍隊操練並演習,準備就緒且紀律嚴明,傳說著亞洲如何富庶,被俘總督的贖金如何數目驚人。卻少了某樣光彩:一種共鳴,一道迸出的火花,一個直視危險的笑容。

更明顯的摩擦也有。佩拉某家酒館爆發一場大鬧(肯定結下了五六樁血仇),一方是從阿塔羅斯的部族征來的騎兵,另一方隸屬於最近更名的「尼卡諾爾騎兵團」——雖然沒有一個惜命者敢當著這軍團的人這樣叫。腓力傳喚了主要的肇事者;他們互相瞪眼,支吾其辭,終於那最年輕的一個——他身為繼嗣的古老家族對十幾位國王的即位和罷黜效過力,清楚記得這些歷史——抬起剃了須的下巴,岸然道:「陛下,他們當時在誹謗您的兒子。」

腓力叫他們管自家的事,他的家他自己有數。阿塔羅斯的人本來盼著他說「我還沒有兒子」,只好悻悻而去。不久他又派出一個探子,去伊利里亞打聽動靜。

他沒有派探子去伊庇魯斯;那邊,他有把握。他收到一封他深感默契的信札;是一個捍衛家族榮譽的男子的抗議,恰到榮譽所要求的程度為止,幾乎能看到划下的界線。他的回信同樣謹慎多禮。王后因怨懟而自願離開他,並未蒙受法律上的損失。(這一點他有理有據:伊庇魯斯的王室也並不是全都一夫一妻。)她教兒子與他作對;那年輕人如今流浪在外只能怪她。信中沒有侮辱人的重話,閱信人也將心領神會。但伊利里亞到底在發生什麼?

那群青年當中有少數人從伊庇魯斯騎馬回來,捎來一封信。

亞歷山大向馬其頓國王腓力請安。我把我這些朋友們送還給您和他們的父親。他們沒有過錯,不應受罰。出於善良,他們護送王后和我到達伊庇魯斯,這工作一完成,我們就不留他們了。當我母后的權利與尊嚴恢複時,我們就會回來。在此之前,我會做我認為有益的事,不向任何人請示。

請代向我在喀羅尼亞率領的軍人,和在色雷斯位於我麾下的士卒們問好。還有,別忘了阿爾戈斯人在佩林蘇斯城外叛變時,被我的盾牌救回一命的那個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再會。

在他私人的閱讀室里,腓力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然後,勉強屈著瘸腿,撿了起來,展平皺褶並封存它。

探子從西邊接連而至,帶來憂心的消息,沒有一次是拿得準的事實。那緊密小團隊的名字總是在其中。托勒密:啊,假使我當年能娶他母親,就有不一樣的故事了;尼阿卡斯:一個很好的海軍將官,倘若他理智些,該提拔的;哈帛琉斯:我從不信任這狡猾的跛子,但那小夥子喜歡這個人。埃瑞吉伊俄斯……拉俄墨東……赫菲斯提昂——如果不再做影子,自己就是個男子漢。腓力沉吟片刻,就像一個相信自己始終在追尋完美愛情,卻不承認自己吝於付出其代價的人,感到傷心妒恨。

名字永遠如舊,但消息次次新鮮。他們在克索斯的要塞;在克雷托斯的城堡(以伊利里亞來說,他已是稱雄境內的國王);他們在林克斯提斯的邊界。他們在海岸上,聽說在詢問船訊,要去科爾丘拉,去義大利,去西西里,甚至去埃及。他們在鄰近伊庇魯斯的山嶺出現過。謠傳他們在購買兵器,在僱用長矛手,藏在某個森林訓練一支軍隊。每當腓力要為亞洲之戰調兵遣將時,便會有這樣一份警報送到,迫使他留出一個軍團以應邊陲之需。無疑,小夥子和馬其頓國內的朋友音信相通。國王的戰爭計畫在紙上保持不變;但是將軍們覺出他在拖延,等待下一份報告送到。

在伊利里亞一個樹木成林的海灣邊,一塊嶙峋岬角上的城堡里,亞歷山大久久仰視著夜幕下被煙熏黑的椽子。他打了一天的獵,昨天也一樣。他的燈芯草床鋪滿是跳蚤,位於廳堂內待客的一角;這家族的未婚男子睡在這裡,在咀嚼晚餐剩骨的狗中間。他頭痛。一陣清風從門口吹來;有月色的天空看上去很明亮。他起身裹上自己的毛毯。這一條又臟又破;好的那條數月前被竊,在他生日前後。他在邊界附近一個游牧部落的營地年滿十九歲。

他在熟睡的身體之間繞行,踢到一個,換來喃喃的咒罵。外面光禿的巉岩上有窄窄的一道護牆。山崖直插海中;遠遠的下方,泛著月光的浪沫蠕蠕爬在大石周圍。他認得身後的跫聲,沒有回頭。赫菲斯提昂倚在他旁邊的牆上。

「怎麼了?你睡不著?」

「我醒了。」亞歷山大說。

「你又拉肚子了?」

「屋裡臭烘烘的。」

「你幹嗎喝那狗尿?我寧可清醒著上床。」

亞歷山大看了他一眼,彷彿發出一聲沉默的低吼。他支在牆上的手臂劃滿一隻垂死豹子的爪痕。整個白天他都動作不停;現在他靜止著,從令人暈眩的懸崖一直望到海面。

他終於說道:「我們這樣支撐不了太久了。」

赫菲斯提昂對夜色皺了皺眉。然而他慶幸自己是被告知;他最怕的是被問。「嗯,」他說,「恐怕是不會太久了。」

亞歷山大從牆頭撿起幾塊細長的石頭,擲入波光粼粼的大海。沒有漣漪,沒有聲響從深淵中傳回,哪怕扔的是巨岩。赫菲斯提昂不做什麼。他只是順著預感,來到這裡陪伴。

「連狐狸也會有用盡花招的時候。」少頃亞歷山大說道,「第二輪,獵網就等著它了。」

「眾神常常賜你運氣。」

「時間快用盡了,」亞歷山大說,「打仗的人有這種直覺。你記得坡利多若斯和他的寥寥人馬,怎樣試圖保住科爾松尼斯那個城堡。城牆上那麼多頭盔,有時還移動。我中計了,派人去請援兵,受騙了兩天,記得吧?然後弩炮撞翻了一個頭盔,露出木樁來。遲早會發生的,他的時間用盡了。當某個伊利里亞酋長自行逾境搶牲口或是尋仇,而腓力聽說我沒有領兵時,我的時間就用盡了。此後他就再也不會上我的當,他太了解我了。」

「你仍可以帶領一次劫掠,要改變主意還不晚。如果你能殺進一點路程,然後乘優勢而退……他事情忙,不大可能親自來應戰。」

「這我怎能知道?不,我得到過一個警告……算是警告吧……在多多納。」

赫菲斯提昂默默存起這消息。這是迄今亞歷山大告訴他此事最多的一次。

「亞歷山大。你父親希望你回去。這我知道。你應該相信我。這我一直知道。」

「很好。那他可以還我母親以公正。」

「不,不只是為了亞洲之戰。這話你不會愛聽,但是他愛你。也許你不喜歡他的方式。眾神有許多面孔,歐里庇得斯說的。」

亞歷山大雙手按在那嶙峋的石頭上,全神轉向他的朋友。「歐里庇得斯是給演員寫作的。面具,不妨說;是的,面具,有些漂亮,有些並不。但只有一個面孔。只一個。」

一顆流星划過,頭部發出黃綠色光芒,紅尾漸淡,落入遠海中。赫菲斯提昂將幸福感迅速擱在一旁,就像匆匆喝下一杯水。「那是一個給你的預兆。你必須今晚決定。你知道,這是你出來的緣故。」

「我醒了,那地方臭得像垃圾堆。」一叢淡色的牆頭花在石縫間扎了根;他看也不看地捻著。彷彿千鈞之重驟落肩上,赫菲斯提昂感到自己被依靠,而且被需要的不止是愛情。這沒有帶來快樂,只像瞥見了一場絕症的第一個病徵。鏽蝕;他什麼都能承受,除了鏽蝕。

「就今晚吧,」他小聲說,「還等什麼,你全都明白。」

儘管沒有動,亞歷山大似乎全身一振,結實起來。「是的。第一,我在虛耗時間,而不是抓緊光陰,這感覺我從來沒有過。第二,有兩三人,我想包括克雷托斯王在內,一旦確信不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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