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花落了,春雨中滿地紛紛;紫羅蘭花期已過,葡萄藤結出了蓓蕾。

酒神節之後,哲學家發現他某些學生有點心神不屬,這樣的事在雅典也並不罕見。但是王子勤奮沉靜,倫理課與邏輯課都成績優秀。偶爾他依然難以捉摸;當發現他給酒神獻了一頭黑山羊時,問起他來,他閃爍其辭;恐怕,哲學尚未讓他擺脫迷信;但這種不願說,也許表明他已不乏自我省察。

在橫跨寧芙之溪的一條樸素小橋上,亞歷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倚欄而立。

「現在,」亞歷山大說,「我想我已經與酒神和解了。所以我才能夠把一切告訴你。」

「這樣不是更好嗎?」

「是的,但我首先得自己想通了。狄奧尼索斯的憤怒追著我不放,直到我與他和解為止。當我以邏輯思考,我發現僅因我母親是個女人就震驚於她的所為,那是不公正的;我父親殺人數以千計。你我都殺過在戰場之外不會傷害我們的人。女人無法像我們一樣,向自己的敵人下挑戰書;她們只能以女人的方式復仇。與其責怪她們,我們該感謝眾神將我們造為男人。」

「是的,」赫菲斯提昂說道,「是的,我們應該如此。」

「所以我就明白了是狄奧尼索斯發怒之故,因為我褻瀆了他的秘儀。你知道,我自幼受他護佑,但近年我給赫拉克勒斯的祭獻多於給他。當我繼續下去時,他就顯現了他的憤怒。他沒有殺我,像那部戲中彭修斯的下場一樣,因為我是受他護佑的;但他懲罰了我。假如沒有你,事情還會更壞。你就像皮拉得斯,復仇女神來追捕俄瑞斯忒斯的時候也還是和他在一起 。」

「我當然是和你在一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這姑娘,我想過,也許酒神節上……但某位神明保護了我。」

「他能夠保護你,是因為你有自制力。」

「嗯。發生這些事,都是因為我父親不知節制,甚至不顧家室的體面。他一向如此。盡人皆知。武力上不如他,應當尊敬他的人,背後會譏諷他。換作我,知道別人這樣議論我我會活不下去的。知道自己不能自主。」

「別人永遠不會這樣議論你的。」

「我永遠不會愛任何叫我羞愧的人,這我知道。」他指著清澈的褐色溪水。「看,有這麼多魚。」他們一起探出木欄,頭並著頭,魚群如萬箭齊發,疾游進河岸的陰影中。少頃亞歷山大挺身,說道:「居魯士大帝從不為女子所役。」

「確實,」赫菲斯提昂說道,「凡人中美冠亞洲的女子也沒有使他迷失心志。那書上講的。」

亞歷山大收到父母各自的來信。他們都沒有太在意他在酒神節後不同尋常的安靜,儘管離別時,兩人都感到自己彷彿被從一面無門之牆的窗洞中審視。然而酒神節讓許多年輕人都改了常;若是水過無痕,那才更值得擔心。

他父親信上說,雅典人讓移居者湧入了色雷斯海岸的希臘土地,比如科爾松尼斯;但由於賑濟金有削減之虞,他們拒向護送艦隊提供給養,迫使他們在海上和沿岸劫掠為生,形同荷馬時代的海盜。馬其頓的船隻和農舍遭到搶劫;他們甚至於扣留了一位來贖取囚徒的馬其頓使節,對他用刑,還勒索了九塔侖的贖金還他生路。

奧林匹婭斯難得一次與腓力同仇敵愾,也有個類似的故事可說。替她買入南方商品的尤卑亞商人阿納克西諾斯,在雅典被狄摩西尼下令扣押,因為埃斯基涅斯造訪過他寓居的府邸。嚴刑逼供使商人招認他是腓力的密探,隨即被處死。

「不知還有多久會開戰。」菲洛塔斯說。

「我們已經開戰了,」亞歷山大說,「問題只在於戰場會在何處。置雅典於兵燹就好比劫掠一座神殿,是褻瀆之舉。但我們遲早要對付雅典人。」

「用得著嗎?」瘸腿的哈帛琉斯問,周圍的戰士在他眼中是個友好而陌生的種族。「他們吠得越起勁,露出的蛀齒越多。」

「沒有蛀到我們可以放心讓他們留在後方,就此跨入亞洲。」

奪回亞洲的希臘城市的戰爭不再是幻景,其基礎戰略已經付諸實施。年復一年,征服的土地像一條堤道般推近赫勒斯滂海峽。那裡的濱海重鎮——佩林蘇斯與拜占庭,是最後的兩大阻礙。倘若攻克,則腓力只需鞏固後方。

事實昭昭,於是雅典的辯論家又開始周遊希臘,尋求尚未因勸說、懼怕或收買而歸向腓力的盟友。那支遊離於色雷斯海上的艦隊收到一點錢;鄰近的薩索斯島建了一個駐防的基地。米埃扎的花園中,年輕人在一起爭論他們再試戰鋒的時機多快到來。那哲學家留意時,話題則轉為靈魂的本質與特性。

從未在外邦購貨的赫菲斯提昂大費周折,在雅典定製了一部《彌爾米冬人》的抄本,送給亞歷山大。在寧芙之潭岸邊一株繁花沉沉的丁香樹下,他們談了愛的本質與特性。

正是野獸在林中求偶的時節,亞里士多德在預備一篇關於獸類交合繁衍的論文。他的學生們不打獵了,轉而藏身樹叢,觀察記錄。哈帛琉斯和他的一個朋友淘氣地編出一套煞有介事的過程,再摻上足量的科學知識來自圓其說。自問對人類太重要而不願在易感風寒的潮濕地面上偃伏數個鐘點的哲學家,和藹地向他們道了謝,全部記載下來。

一日天氣晴好,赫菲斯提昂告訴亞歷山大他發現了一隻雌狐的地洞,覺得它在發情期。從附近一株在風暴中被鏟根的老樹留下的深穴,可以窺知情形。斜陽中,他倆走入森林,避開朋友們的路徑。兩人都沒提及這一點,也沒有給對方理由。

倒伏的樹木的死根掩著洞口,洞底堆積著去年深深的落葉,很柔軟。半晌,大腹便便的雌狐穿過樹影溜了過來,嘴裡銜著一隻幼山鶉。赫菲斯提昂半抬頭,合著眼的亞歷山大聽見它行進的窸窣,但是沒睜開眼睛。它被他們的呼吸驚嚇,像一抹紅光閃過般跑進了洞穴。

不久以後,亞里士多德說他想解剖一隻懷孕的狐狸,但他們對導師秘而不宣。它習慣了他們,漸漸地,會不害怕地把幼崽帶出來,餵食,讓它們玩耍。

赫菲斯提昂喜歡那些狐崽,因為它們令亞歷山大微笑。繾綣之後他會變得沉默,漂流到幽居獨處之所;倘若被喚回,他也不會煩躁,反而過分溫柔,彷彿在掩飾什麼。

兩人都認同,這一切在他們出生前已為他們的命運所註定。赫菲斯提昂依然有一種奇蹟感,難以置信,朝夕活在一朵閃耀的雲中。只有這樣的時刻,這朵雲會被一個陰影穿透;他會指著嬉戲的狐崽們,使那雙鬱郁沉思的眼睛轉動、凝神,就又會一切安好了。池塘溪流的岸邊長著勿忘我花與鳶尾花;陽光充足的矮林中,受寧芙們保佑的、著名的米埃扎犬薔薇展開細滑的大臉,播送香氣。

少年們讀出其青春使之熟悉的信號,也結清了打賭的錢。不熟悉這些而且賭德不好的哲學家,當大家在玫瑰零星開放的園中或行或坐時,會遲疑地望著那兩個形影相隨的英俊少年。他沒有斗膽提問;問題的答案在他的理論中無地可容。

橄欖樹撒滿了嬌美的淡綠花,隱隱的蠟一樣的甜香吹遍四方。蘋果樹的附果墜地,又小又青的真蘋果開始長大。那雌狐領著幼崽們到森林裡去;它們是時候學習賴以生存的捕獵本領了。

赫菲斯提昂也變成了一個耐心而嫻熟的獵人。在他的獵物初次落網之前,他從未懷疑這种放恣地傾注於他的熱烈依戀,蘊含著激情的萌芽。如今他發現不是這樣簡單。

他再次告訴自己眾神已慷慨若此,不應該祈求更多。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凝視眼前這張臉,心情像一個得知將繼承大筆遺產的人,只因幸運而快樂;那蓬鬆張開、迎風亂舞的頭髮,因眼神強烈而已經依稀有了皺紋的額頭,漂亮眼眶中的眼睛,又堅定又敏感的嘴形,金色眉毛的挺拔眉弓。從前他彷彿可以永遠坐下去,純然由此滿足。起先彷彿確是這樣。

「牛首駿太少鍛煉了,我們騎馬出行吧。」

「是不是它又把馬夫摜下來了?」

「不,那只是為了教他,我也事先提醒過他了。」本來這匹馬已逐漸願意讓馬廄的人騎上而進行馬廄的功課了。但是一旦讓它戴上有銀飾扣與銀徽章的籠頭、透雕細工的頸圈,佩起有流蘇的鞍布,它便知道自己是神的坐騎,對別人的褻瀆毫不饒恕。那馬夫仍在卧床休養。

他們騎過紅葉新發的山毛櫸樹林,去野草豐茂的高地,赫菲斯提昂設定了悠閑的步子,他知道亞歷山大不願讓牛首駿跑到出汗。在一片矮林邊,他們下了馬,眺望平原與大海之外的卡爾基狄克的山脈。

「我們上次回佩拉的時候,我找到一本書。」亞歷山大說,「是柏拉圖的著作,但亞里士多德從來沒拿給我們看過。我想他一定是妒忌的。」

「什麼書?」赫菲斯提昂含笑試著他馬匹籠頭的鎖扣。

「我記熟了一個片段,聽著。愛教人恥於蒙羞,渴求光榮;沒有它,無論是民族還是個人,就無法成就偉業或創造傑作。倘若一個愛者被發現正在做與他自己不相稱的事,或是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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