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七歲,正是男孩離開婦人之手的年齡。是時候教他做一個希臘人了。

腓力王又在卡爾基狄克的東北海岸作戰,鞏固他的邊防,實際上是拓展疆土。他的婚姻並未緩和;彷彿他娶的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個顯赫而危險的爵爺,不但無法以戰爭削平,還到處安插了耳目,無所不曉。她已從少女長成一個容貌出眾的婦人;然而無論少男抑或少女,令他心動的是青春。他一度逐歡於年輕男子,其後因循他父親的舊路,納了一個出身高貴的少女為妾,地位相當於二妻。奧林匹婭斯驕傲感受挫,憤慨之情如地震般撼動了宮殿。在埃蓋附近,有人看見她夜舉火炬去了王陵;將詛咒書於鉛片然後留給幽靈去作法——古老的巫術。據說她帶著一個孩子。再次見面時,腓力打量他兒子,那雙灰茫茫的眼睛與他眼神相接,不退不讓,迷離、沉默。離開之際,他感到背後仍有那雙眼在盯著。

卡爾基狄克的戰事刻不容緩,這男孩的教育也一樣。照年紀說來他塊頭不大,但其他方面都早熟。赫拉妮科教了他字母和音階(他高揚的嗓子很穩,音準也完美);他兩天就去其間廝混一次的衛隊兵士,甚至營中士卒,則教了他農民的土話——還教了什麼就難說了。至於他從他母親那兒學了什麼,不如不涉想。

歷來馬其頓國王出外征戰時,都會本能地提防後方的安全。西邊的伊利里亞人在他即位初年已經鎮服,東邊他正準備對付。此外還有部族分裂這箇舊隱患:內政的陰謀,與血仇的循環。倘若他出征前將孩子從奧林匹婭斯身邊帶走,並託付國政於某個親信,則此二害就都坐定了。

腓力有一種引以自豪的才具,即能設法使城關不攻自破。他心懷難題而入眠,醒來時想起了列奧尼達斯。

他是奧林匹婭斯的叔父,但是比腓力自己還要希臘化。年輕時,他傾心於他認定的希臘文化的唯一正宗,出發南遊,先去了雅典。他在那裡學到了一口純正的阿提卡話,研習了辯論術與修辭學,而且涉獵了哲學的各大門派,很快判斷它們只能損害良好的傳統與社會的常識。家世使然,他在貴族中間交朋友,世襲的寡頭們緬懷美好的昔年,厭惡現時,而且像他們從大戰爭 以來的先祖那樣,仰慕斯巴達的風俗。久而久之,列奧尼達斯便決意去親眼見識。

至此他已經習慣了雅典的高雅娛樂——戲劇節日、音樂賽會、如同盛大演出一樣的祀神遊行、晚餐席上的聯詩與機智徵引,因此,拉刻代蒙城令他感到鄉氣而窒息。以一個根在鄉土的伊庇魯斯封建主看來,斯巴達人對希洛人的種族統治既異乎尋常又令人不安;斯巴達人對斯巴達人的,乃至他們對他的隨意而直率的語氣,他深以為粗鄙。這裡也和雅典一樣盛世不再。好比一隻老犬被壯年同類擊敗過,兇相如舊而鬥志已喪一樣,自從忒拜人兵臨城下,斯巴達就變了。以物易物消失,貨幣泛濫,這裡的人與別處一樣拜金;富人斂聚土地,窮人再也付不起市民的公共大餐桌的份錢,淪為「邊緣民」,其英勇亦隨自豪而殆盡。但他發現有一件事他們依然不減當年。他們還是能培育出律己的少年,肯吃苦,不驕縱,恭恭敬敬,唯命是從,長者入而起身,未受問則不言。他在歸航中想到,阿提卡的文化、斯巴達的風度,將二者融合於可塑的少年心智,則可造就完美的人。

他回到伊庇魯斯,因遊歷而聲望大增。他的知識過時很久以後也仍然眾口交譽。腓力王在希臘各城邦都安插了耳目,見多識廣,但跟列奧尼達斯交談,他還是發覺自己的希臘語其實是波奧提亞方言。希臘諺語常隨著那一口阿提卡話閑閑道來:「凡事勿過度」,「好開頭,半成功」,還有「臧否不論,女子以無人談及為榮」。

這是完美的折中方案,不但能光耀奧林匹婭斯的親屬;列奧尼達斯執著於循規蹈矩,會將貴婦的分內事給她管,他自己的男子職責不容她過問。她會發現他比腓力還難以對付。通過在南方招待過他的眾多朋友,他能延聘到國王無暇物色的各學科的教師,並確保他們在政治與道德上都無疵。一番書信往來之後,腓力便安心出行,命人以國禮迎接列奧尼達斯。

他預定抵達那天,赫拉妮科鋪開亞歷山大最好的衣服,又命奴隸為他倒滿一浴盆水。正在給他刷身的時候,克莉奧帕特拉走了進來。她是個四肢肥短的孩子,紅頭髮像奧林匹婭斯,方方的身形像腓力。她吃得太多,因為知道母親偏愛亞歷山大而且對他另眼看待,常常不快樂。

「你現在是學童了,」她說,「你不能到女眷的房間來。」

他常在她憂愁時安慰她,逗她發笑,給她東西。當她以女子之身要挾他時,他恨她。「我想來就來,你以為誰會阻攔我嗎?」

「你老師會的。」她開始唱念這話,左蹦右跳。他一躍而出,打濕了地板,將她連人帶衣服扔進浴盆。赫拉妮科把他濕漉漉地橫過來放在膝頭,拿自己的繩鞋來打。克莉奧帕特拉嘲笑他,也挨了打,尖叫著被提出去讓女傭擦乾。

亞歷山大沒有哭。他已經明白了這聘任是怎樣一回事。不必有人告訴他倘若他與此人作對,會令他母親的戰爭輸掉一仗,而且下一仗便是要爭奪他了。這些爭鬥使他內心創痕累累。眼看又有一場爭鬥要來臨時,傷疤就會像下雨前的舊患一樣隱隱作痛。

赫拉妮科替他梳理糾纏的頭髮,他痛得直咬牙。講結義同袍一起死去的古老戰歌、長笛吹出的一段錯落音樂,都容易叫他流淚。他的狗生病死去的時候,他哭了整整半天。他已經知道悼念戰死者的感受;他為阿癸斯慟哭過一場。但是哭自己的痛苦會令赫拉克勒斯離棄他。這早已是他倆密約的一部分。

梳洗穿戴完畢,他被召到珀爾修斯廳,奧林匹婭斯和客人已經坐在莊重的椅子上。男孩本以為會見到一位老邁學者,不料卻是個軒昂挺拔的四旬男子,深色鬍鬚還不怎麼斑白,像閑居的將軍一樣四顧,彷彿明天便會重歸戎馬。男孩對軍官所知很多,多數是下級軍官。他的朋友為他守秘密,他也為他們守秘密。

列奧尼達斯態度和藹,親吻了他的雙頰,兩手有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肯定地說他一定不負先祖。亞歷山大禮貌而順服,他對現實的知覺使他表現得像個接受檢閱的兵士。列奧尼達斯未曾指望斯巴達式的訓練已這樣開了好頭。儘管那男孩的美貌是種風險,但他看上去健康而機敏,誠為可教之才。「奧林匹婭斯,你把孩子養育得很好。這些漂亮的嬰兒衣服證明了你的細心。現在,得給他找一些小夥子穿的衣服了。」

他的眼睛轉向母親,是她親手刺繡了他的精紡羊毛袍子。她端坐椅上,對他略一點頭,望到別處去了。

列奧尼達斯搬進了王宮裡的住所。延聘教師的協商需要時間。頗負盛名者要將自己的學院託付於門徒;對某些人,則要細察是否有不軌的思想。他自己的工作必須當即開始;他知道肯定不會嫌太早。

那有紀律的外表是假象。這男孩被放任自為,有時雞鳴而起有時睡到飽足,全憑他高興;跟著男孩或男人四處廝混。儘管寵溺過甚,他到底不是個孱頭,但他的語言實在可怕。幾乎不會說希臘語也就罷了,他的馬其頓語又是打哪兒學來的?聽他講話,會以為他出生於兵營的牆腳下。

顯然,上課時間是不夠的。必須操縱他從早晨至黃昏的全部生活。

每天拂曉前他就開始鍛煉,在跑道上跑兩圈,舉杠鈴,跳躍,投擲。終於吃上早餐時,分量永遠不足。如果他抱怨還餓著,就會被告知要用標準希臘語來說;然後以標準希臘語給他的答覆是,節制早餐於健康有益。

他的衣服被換成了家紡的,毛毛糙糙,一無裝飾。斯巴達國王之子穿的也不過如此。秋天來了,天氣越來越冷,沒有斗篷的他變得身體頑健。以跑動保暖使他飢餓愈甚,但是他得到的食物也沒有增加多少。

列奧尼達斯發現他是順服的;頑強忍耐,無怨無尤,卻始終不掩憤恨。他和他的管教顯然不過是一種可憎的折磨,男孩為了母親而忍受,因驕傲而堅持。

他不安,但也無法打破堅冰。他屬於這樣一種男子,一旦擔當起父親的角色,便抹掉了所有的童年記憶。他自己的眾子也會這樣告訴他,假設他們願意告訴他什麼的話。他會對這男孩盡責,而且認為沒有人能做得更好。

開始上希臘語課了,不久便見出亞歷山大的希臘語其實頗流利,他只是不喜歡說而已。導師告訴他應該引以為恥,因為他父親說得那麼好。他敏捷地複述,很快學會了書寫文字,但是他一離開教室,保準會重操囫圇省力的馬其頓語和步卒方陣中的野話。

當他明白自己要整天講希臘語時,他簡直不能置信。連奴隸之間也可以說家鄉話。

他也有偷閑的時刻。對奧林匹婭斯來說,北方話才是未受侵染的英雄的遺產,希臘語則是一種退化墮落的方言。作為對下等人的容讓,她對希臘人講希臘語,但也僅僅對他們講。列奧尼達斯有應酬的場合,每當此時,他的俘虜便可逃脫。如果他在飯點趕到兵營,那裡總是會有粥剩下來。

騎馬他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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