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譯序 二十世紀的古希臘之魂

——瑪麗·瑞瑙特的創作人生

鄭遠濤

「他的臉多年來縈繞在我的心頭;那雙不可思議的眼睛,那頭髮在額上躍躍彈跳,還有那想必在他二十來歲已滄桑畢露的美,晒傷的皮膚黝黑,太陽下的頭髮近乎白色。」瑪麗·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在1960年代末寫給一個牛津大學同窗的信件中這樣談起亞歷山大大帝,彷彿他是自己的一位故人。他的確是故人。瑪麗始終記得四十多年前秋季的一天,她在牛津念書,參觀了校內的阿什莫爾博物館,被內中幾件著名文物的複製品深深打動:腰身細巧的克里特島跳牛者、金髮的城邦青年(Blond Ephebe),還有雅典衛城出土的亞歷山大頭像。帶著這些不可磨滅的記憶,瑪麗經歷了畢業、幾年的獨自漂泊、護士生涯、首次出書和「二戰」的炮火。後來她和伴侶朱莉·穆拉德離開寒冷保守的英國,到陽光燦爛的南非居住。她再也沒有回去。在南非海濱,瑪麗的希臘靈感才終於從種子長成參天大樹。終其一生,她出版了八部考據紮實、想像馳騁的長篇歷史小說,其中洋洋千頁的亞歷山大三部曲是扛鼎之作。

1905年查倫斯醫生夫婦生下長女瑪麗時,料想不到她會成為不凡的作家;他們也不贊成女性拿寫書當職業。查倫斯娶了牙醫的女兒,婚姻門當戶對,屬中產階級,家中有僕役多名,但夫婦倆個性扞格,常爭吵不休。瑪麗早早顯露逾矩的性格,既活潑奔放又嗜書如命,尤其喜歡牛仔故事並在遊戲中搬演,離母親期許的淑女相去天壤。成為作家的瑞瑙特,回憶起童年的家庭生活,說「不記得有哪個時期是我不盼著走出去的」。失和的父母、疏離的孩子,這些心靈創痕將來會成為她作品裡反覆演繹的主題。

中學寄宿時,瑪麗在校圖書館發現柏拉圖的英譯本,畢業前讀完了全部《對話錄》。蘇格拉底及其弟子們生活的動蕩世界在她腦海中潛伏浸潤數十年,方釀出傑作《殘酒》(The Last of the Wine)和《阿波羅面具》(The Mask of Apollo)。因成績優異,她進入當時專收女生的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主修英語。

「牛津造就了我。」後來瑞瑙特喜歡說。然而當時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學也不免給她帶來揮之不去的邊緣感。無論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響她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的中洲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R.R.Tolkien)。托爾金在學生們面前朗誦史詩《貝奧武甫》,使瑞瑙特感到這部陌異的古英語詩篇一句句都是活的。默雷的講課則使她重燃對柏拉圖的熱情;熏陶之下,她建立了對希臘文所謂arete(個人卓越)的信念——人各有異,天賦參差,但每個人都必須努力做出最好的自己。

畢業後瑪麗不顧父母反對,過了幾年邊打工邊筆耕的生活,終因營養不良而病倒,被迫回家休養。1933年夏,一籌莫展的她做了個改變終生的決定。徒步旅行重訪牛津時,她在毗鄰母校的拉德克利夫醫院門外歇息,省悟到她寫作的挫敗是由於缺乏人生體驗,而在這所古老的醫院中,生老病死永恆地上演著。她當即謁見院長,說服讓她留下學習護理。這年她28歲。

工作繁重、戒律森嚴的護士學員生涯,對一個牛津畢業的姑娘是屈就,但是瑪麗堅持了下來。日後讀者會在她描寫男孩亞歷山大的《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中看到斯巴達式鍛煉,領會早年的紀律約束無論是對揮劍的亞歷山大還是揮筆的瑪麗,都同樣必要。在拉德克利夫,瑪麗邂逅見習護士朱莉·穆拉德,兩人情投意合,後來相伴終生。

穆拉德女士晚年接受訪談,說她和瑪麗都是雙性戀,各自跟男性發生過戀情,但最終選擇了彼此。瑞瑙特自己講過:「我想許多人的性慾望是居間的……就像從白到黑的色差,中間是各種各樣的灰。」她的早年作品多以女性為第一主角,轉型寫歷史小說後,敘述者「我」總是男性而效果逼真,導致讀者常認定「瑪麗」是男作家的化名。《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的敘述者是一個性別曖昧的閹人。伍爾夫(Virginia Woolf)提出「偉大的心智雌雄同體」,瑞瑙特則說:「我從來不是女性主義者,因為這些年來我的內在自我都不加區分地佔據著兩種性別,以至於不可能參與性別之戰。」她自由化入各種性別身份的能力,足證此言不虛。

完成學業後,瑪麗從事護理,利用工余和假期寫小說。她用筆名「瑞瑙特」登上文壇,頭兩部小說出版於戰雲密布的倫敦。「二戰」爆發,瑪麗和朱莉響應政府動員令,先後在多地醫院照料傷兵,並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服務。醫院中做勤雜工的良心反戰者(stious objector)與士兵之間的衝突和友誼給瑪麗帶來震動,戰爭塵埃落定後被她寫入《御者》(The Charioteer,1953)。

戰後她離開護理行業,專註創作。迄移居南非為止,瑞瑙特共寫成五部小說,都是當代題材,背景多少涉及她熟悉的醫院和醫務人員,致力刻畫他們的內心世界,不乏駭俗的性意識。《相好的姑娘們》(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1944)是半自傳性的輕喜劇,書中人有作者和朱莉的影子。《歸向夜晚》(Return to Night,1947)贏得米高梅獎金。1948年,這筆錢讓瑪麗和朱莉踏上遠渡南非的航程。

南非是作家瑞瑙特步入成熟的里程碑。在這個新國度,她和朱莉舉辦派對,結識了大群的年輕演員和舞蹈家,不少是來自英國的退伍軍人,多數是男同性戀者,他們的聚散離合激起瑪麗的靈感,寫出現代同性戀文學史上的名作——「二戰」愛情故事《御者》。書名采自柏拉圖《斐德若篇》(Phaedrus)的一個意象,喻示靈魂中騷動和駕馭的矛盾。這部以古典燭照現實的作品成了瑞瑙特創作的分水嶺;其後,她沿著歷史長河繼續回溯,在音聲已希的古希臘世界上岸。

第一人稱回憶錄體的《殘酒》(1956)以希臘文明悲劇性的漫長內耗——伯羅奔尼撒戰爭(431 B.C.-404B.C.)為背景,是雅典青年阿列克西亞的成長故事。他與呂西斯的關係再現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戀習俗:較年長的「愛者」(erastes)要擔當他傾慕的少年「所愛」(eromenos)的精神導師。瑞瑙特自言是《御者》導向《殘酒》。前一本書中,現代同性戀者面臨醫學、法律和道德的裁判,被迫轉入地下生活,難以獲得靈肉兼備的滿足,而《殘酒》的兩位男主角則生活在一個他們可以共同追求光榮的時代:在蘇格拉底身邊受教,在練身館競技,一起參加地峽運動會,為抵抗斯巴達並肩作戰。在性議題上,瑞瑙特說她反對「性的部落主義」(sexual tribalism),覺得現代人糾結的性身份問題本不應成為問題:「希臘人問的是一個人有何優點,而希臘人是對的。」

《殘酒》不僅是個愛情故事,它更是雅典由盛而衰的畫卷:書中戰爭與和平交替消長,寡頭與暴民輪番上台。在瑪麗和朱莉登上南非土地的那一年,南非國民黨(National Party)贏得大選,隨即頒行種族隔離的政策。瑞瑙特目睹政黨利用非理性的民眾情緒而控制國家,進一步激化了原已複雜的種族矛盾。儘管她奉歷史現實主義(historical realism)為圭臬,從不為借古喻今而曲解史料,但是在私人通信中,她坦言自己在寫三十僭主操縱雅典社會時,常聯想到她的此時此地。「歷史並不重複它自己,其韻腳卻每每相同。」這句歸於馬克·吐溫名下的話看來有點道理。

《殘酒》受到嚴肅書評人和讀者的一致讚賞,奠定了瑞瑙特歷史小說家的地位,其成功並非偶然。她不是古典學者出身,拉丁文頗有功底,希臘文卻全憑自學,常讀的是希臘文和英文對照的洛布(Loeb)古典叢書。然而她一絲不苟,研究兩年方才動筆,初稿寫好後遠赴希臘實地旅行,以求細節無誤,最終做到「對一個時代的風俗習慣的真正神入(empathy),這是把想像力,把一種深沉的人道精神,極致地應用到史料知識上,以至它化為本能的結果。」

希臘之旅中,瑞瑙特踏足克里特島,觀看了阿瑟·伊文思修復的希臘史前文明遺迹——克諾索斯王宮,重睹近三十年前在牛津打開她眼界的文物,這次是真品。據說,這裡是雅典王子忒修斯勇闖迷宮,殺死牛頭怪的地點。身臨其境,她悸動不已。回到南非,便根據歷史學者的理論和考古學的成果,剝除忒修斯傳奇中的荒誕之辭,寫成兩部小說。那神話中看似超常的元素全都有了富於心理深度的詮釋。《國王必須死去》(The King Must Die,1958)和《海里來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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